三
进入十一月,站区突然来了新任务,线路要进行大型的捣固整修。电务工队准备一天的材料,第二天就开始配合机械捣固线路。捣固这天,信号工们都全副武装,穿戴严实,跟在两台捣固车的后面,整理被改动的信号设备。单继芳的装扮格外引人注目:头戴一顶花边的斗篷,整个脸被一圈皱褶的帽檐围住,两只眼睛忽拉忽拉,在镜片后面乱动,不知思谋什么?颇像一位滑稽的童话人物,尤其像一个满脑子神秘,住在森林里,与公主生活在一起的女巫,这太有特点啦!大家都望着她发笑,她也一本正经望着大家,见人们神情异常,则显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看你一眼,看他一眼,更显出她的聪明可爱。
大家都不说破,闷闷笑着。整天跟着李红卫干活就没有心情开玩笑,人们只是想着怎么熬过这倒霉的几天。
初冬风寒,线路捣固机在前面“嗤啦嗤啦”地作业,抖起石砟中的灰尘,一阵一阵扬向后扬去,落在作业人员的身上。紧跟在后面绑扎轨道接续线的信号工们,一个个脸上冒汗,追赶着这台不知疲倦的大机器。王国光机械地拧绑铁丝,双臂酸痛,手掌无力,从早晨七点开始到现在,已经干了整整五个小时。现在正是吃饭时间,李主管为了抢进度,避免大家停活,让几个人轮流回去吃饭。
女人优先,单继芳先走,从现场到食堂有两公里路程,王国光几次回望,线路上单继芳的人影仍在移动,心里嘀咕着:“怎么还没到?”想到吃饭,肚子里则不听指挥地咕噜噜乱响起来。此刻,时间也好像停滞不动,如一架机器,齿轮光秃咬合不住,咣当咣当地空转,永远停留在中午这一刻。忽然他觉着手指间湿漉漉的,摘下手套一看,原来中指上的大水泡磨破了,水液流了满指。他皱皱眉头,朝前望一眼,看见李主管正从捣固机旁走过来,王国光戴上手套,用钳子铰下一段铁丝,继续绑扎接续线。不一会儿,李主管走到旁边,催促大家:“快干,不要拉下!”三个人都不吱声,王国光心里恨恨骂道:“王八蛋,催命呢!”
李主管又回前面了解进度去了,王国光看着前面隆隆作响的捣固车,真希望它马上坏了,这个铁家伙不停,他们的活儿就完不了。
捣固车真的不响啦!
王国光一愣,抬头望去,只见捣固车熄火停在那里,心中大喜,嘴里不由念道:“真是心想事成,看来老天有眼。”
李武站在后面问:“捣固车不响了,是不是坏了?”
小苗也停住手中的活,望着捣固车说:“坏了才好!”
大家都长出一口气,赶紧把手里的活干完,坐在捣固车后面休息。刚坐五分钟,李主管从前面又转回来,绷着脸说:“捣固车看来一时半时修不好,咱们先去大桥上把昨天剩下的那点活儿干完。”说完,转身向大桥走去。大家都愣一下,不情愿地站起来,木然跟在他身后。王国光心里那个气呀,眼盯着钢轨,差点儿没哭出来。到了大桥上,大家蹲下身子干活,此时,王国光身体发软,嗓子干渴疼痛,失望连着失望,凝成绝望。看着桥下那被风吹起的沙尘,觉着自己连这些沙尘都不如。
“真他妈的想从桥上跳下去!”李武在后面发牢骚。王国光回头看,见李武正蹲在道心望着大桥的护栏发呆,不禁有些可怜他。心想:李红卫这个王八蛋,让人往死里干。就为自己干出成绩往上爬,真是心狠手辣,不要脸。
干上一刻钟,李主管回来检查,李武故意感叹说:“钱难挣,屎难吃。”李主管听见,哈哈大笑:“钱哪有那么好挣的。”
“多会儿是个头呀!”王国光叹一口气,此时他浑身乏力,干活速度明显慢下来,手里的细铁丝就像钢筋一样,弯一个圈儿都觉着困难。
小苗实在熬不住了,喘着气问了一句:“休息一会儿吧?我都要晕倒了。”
李主管抬头看了看大家,又向车站食堂方向望了望,可能自己也干不动了,便说一声:“好吧。”
他们三人一屁股坐在石砟上,再也不想起来。寒风刮来,吹得身上阵阵发冷,潮湿的内衣贴在皮肤上,如冰霜磨背,拔凉拔凉。王国光感到自己就象沉甸甸的水泥枕,血液马上就要结起冰来。然而刚坐一分钟,那边的捣固车突然响起来,三人面面相觑,小苗苦笑一声:“完蛋了。”他们挣扎站起来,磨磨蹭蹭向那捣固机走去。
王国光咬住牙,顶住气,在绝望中麻木地干活,绝望给人的意念就是:干死了拉倒。这是一种极度消极的意念,易于引发憎恨。憎恨又激起他的斗志,他不相信,自己就干不过这个李红卫。你李红卫能坚持住,我王国光就能累倒趴下?非要和你较量较量,看看最终谁熬不住。这样一想,身体里不由升起一股蛮劲。他拼命跟住捣固车,支起筋骨干下去。
李武虽然痛恨干活,但私下和李主管仍然亲近,下了班俩人就凑在一起,称兄道弟,好像干活时的怨恨根本不存在。王国光看在眼里,气在心上,感觉李武就像一条挨了鞭子又摇尾乞食的狗。
终于等到李主管休假回家,他这一休二十天,大家心想能喘一口气儿,都盼望这一天。但他临走之前,给王国光留了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全是他休假时要大家干的工作。王国光瞅着那些项目,当时气得差点儿把纸撕个粉碎。心里骂:“你他妈的休假也不放过老子们,不让老子们安省!”虽然心里不痛快,可活儿还得干。王国光愁眉苦脸,每天领着大家出工苦干,有时站区派出临时活儿,王国光就自己加班。李主管不在,李武又恢复了本性,拿着工具不干活,东一句西一句地撩算人。王国光说他一句他干一下,王国光不想跟他置气,由着他去,自己多干。王国光觉着身累,心更累,这时倒盼着李主管早点回来。
对于李武这种人,他的人生价值观与王国光截然不同,在他的意识中,权,钱,地位才是他靠拢的东西,其它都无所谓。
好不容易坚持到李主管回来。李主管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工作,把设备挨个儿查看了一遍,然后板起面孔训斥王国光:“这活儿告诉你们不能这么干,你们就是不听!”
王国光想了想,脑子里没有他指导干活的印象。有些恼怒地问:“你多会儿告诉过我?”
李主管一怔,脸色渐渐发紫,冲着他喊:“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多事!”
王国光也脸一黑,戗他:“是我多事还是你多事?一回来就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到处挑毛病,你到底想怎么着?”
李主管瞪起了眼睛,气呼呼说道:“你的理还挺多,我看你是背着鼓寻锤,提溜着肉找刀子,是不是不想干啦?”
王国光一听这句话,火气腾一下窜上来,厉声道:“想干不想干,不是你说了算!”
李主管的脸气得像个紫茄子,喊道:“你就等着瞧!”
王国光冷冷回敬他一句:“我时时刻刻恭候!”
李主管见话上占不到便宜,一转身,气歪歪地走了,李武也紧随其后,一步不拉地跟着他,也匆匆离开了。突如其来的一场舌战,让大家猝不及防,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是走,是留?王国光看出他们的尴尬,扭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