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国光休假回到老虎口,心里就多了一份不安,老感到自己像活在梦里,和这社会格格不入。他的人生观,道德观,似乎就是尘封多年的古董,与周围的事物没有共同点。他想自己可能是落后了,但他又不甘心。他做人的原则有什么错?处事的方法有什么不妥?他不哄人,不害人,老老实实做人有什么不对?他想不通。有时候他觉着自己是有些古板,也想做一些改变,但是求人的话他就是说不出口,求人的事就是做不出来。为之他叹息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想无所追求,认了命,一辈子就这样算了,然而,周围的事物又影响他,脑子里时常冒出一些新想法,干扰他的情绪,打乱他的计划。这让他经常陷入矛盾之中。
在站区,最让他纠结的是,许多事情他看不懂,不理解。譬如,年轻人见了干活儿,能躲就躲,躲不掉就磨洋工,但在电脑前看影片打游戏,一坐就是一整天,兴致勃勃,毫无倦意;还有那些个姑娘们,奇服异装,穿着露肚皮的低腰裤子,招蜂引蝶,蹲下去干活,屁股蛋子都能挤出来,也不怕暴露宝贵的隐私,哪像学校毕业出来的淑女,倒像我行我素的山姑。
王国光既然想不明白,也无法改变,干脆眼不见为净,远远躲开这些人,他除了工作,就到野外散步消磨时光。一天黄昏,他走下高耸的土坡,去看一片树林,突遇一阵狂风,急忙到土崖下躲避,忽然一条长蛇从旁边的土洞里钻出来,吓他一跳,心想,蛇出土洞,必有大雨。果然狂风过后,天空聚满了乌云,由东而至,向西刮来,王国光见势不好,赶紧往车站方向小跑而去。
刚跑上站台,豆大的雨滴便掉落下来,打在地上啪啪作响,开头急骤猛烈,后来变小变密,细丝连绵。雨在干燥的鄂尔多斯高原纷纷扬扬下了一天一夜,下的厚实,痛快,淋漓,连往日尘土覆盖的路面上都积满雨水,沙丘、土塬喝饱了肚子,舒坦地躺在那里,脸色也变得红润了,不用说,草丛和灌木彻彻底底洗了一个澡,张开叶条,翠绿而浓香,花儿含着水珠,闭上眼睛休眠,等待阳光的抚摸,绽然开放,沙柳轻轻摇动,摆弄身姿,优雅地跳起舞蹈。这高原,由这一场大雨,蜕去了沮丧、麻木、无奈,一下子变得鲜活动人,激情四射。
雨,把这高原变得美丽富饶。
长雨停后,白主管带领大家去外面巡视设备,检查箱盒是否漏水,查看了一遍,发现三台电转机里渗进了雨水。徒工们用抹布将机内的积水吸擦干净,王国光则把机盖调整严实,这项工作整整干了半天。从现场干活回来,他们在走廊里碰上冀主任,冀主任招招手,把白主管叫到一边,小声问:“公司钱总的外母娘去世了,各个站区都有搭礼的,你搭不搭?”
白主管马上说:“我也搭上。”
“你搭多少?”冀主任又问。
“别人搭多少?”
“有五百的,有一千的。”
“我搭一千。”
冀主任脸上露出笑容,满意地说:“好,下午你把钱拿过来,明天我给带过去。”说完,他又补充一句:“搭礼是加深印象,总会有好处的。”
白主管点点头。
马上,全站区都知道钱总死了外母娘的消息。过两天又传回消息来,公司的高管和各个站区的主任都去市里参加吊唁,葬礼非常隆重。等把钱总家的丧事办完,公司里的一切工作才开始步入正轨,恢复正常运行。运作的第一件事情,是对沿线各站区进行前半年工作评估。公司下发通知后,各个站区马上行动起来,补填账目,打扫卫生,张贴标语,克服设备缺点,准备迎接公司的评估验收。
评估验收的第一站是老虎口站区。验收组到来前一天,冀主任派王国光去察汗淖车站把食堂的大圆桌拉回来,为招待评估组那十几人的大吃二喝做准备。王国光领上几个徒工,坐车前往察汗淖取桌,到达察汗淖车站,他和看站的李师傅打声招呼,拿上钥匙去食堂把门锁打开,让大家把大圆桌抬到厢货车上,放正绑好。返回站区的路上,汽车放慢速度,尽量减少颠簸,行驶十几里,王国光突然发现后斗子里的圆桌面躺倒了,赶紧通知司机小槐停车,几个人下车去看,只见崭新平滑的桌面已经蹭破一块皮,圆圆的桌沿也磨掉了两块漆。王国光看着心疼,一个劲地埋怨明天的评估会。他不明白一个年中的评估会为啥搞得这样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但再有怨气,活儿还得干好,他跳上后车斗,重新用塑料泡沫把桌面撑好,又用绳子绑紧捆牢,觉着没问题后,才让汽车开动。小槐边开车边看后视镜,沉着脸说:“这桌子蹭了皮又不是咱们故意的,这么难走的路拉这么大一张桌子,简直是瞎胡闹。”
其他人都“是”“对”地应和着,以便减轻自己的责任。天色渐渐黑起来,前方天空出现一颗明星,月亮也悄悄探出山头,黄澄澄照亮原野。汽车翻过一道梁,路旁的灌木丛里窜出两只兔子,在车灯下一跳一蹦地向前奔跑,小槐“嘿嘿”一笑,挂上了车档,想追,旁边王国光马上提醒他:“后面有桌子。”小槐醒过味儿来,笑着说:“看我记性,差点儿忘了。”赶紧减档,让车慢悠悠地往前晃。汽车经过一个三四户人家的小村子,李武喊停车,说要下车小便,小槐笑着骂:“懒驴上磨屎尿多。”随即踩住刹车,把车停在路边。李武打开车门跳下去,向前走一走,在沙窝子里上解开裤带,突然他提上裤子,往后一跳,“呀”地喊了一声。小槐从车窗上探出脑袋问:“怎么,**让蝎子蛰啦?”车里的人跟着大笑。
李武早已紧好了裤子,头也不回地大声喊:“你们下来,快看!”
大家急忙下车,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槐跑到李武跟前,着急问:“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李武哆嗦着说:“你看那里。”
大家顺着李武手指的方向,只见沙窝子里躺着一个小孩子。大家都吓一跳,惊在那里。小槐小心走过去,借着月光看那孩子,接着用脚踢一下,又返回路上,淡淡说道:“死孩子,野狗拖在这里的。走!”
王国光说:“咱们得报警呀。”
小槐回头看他一眼,不满地说:“凉棒,你报甚警?这里的风俗习惯,不满十二岁的孩子死了,不能进坟墓,扔在野地里,让野狗野猫们吃。”
大家“哦”了一声,都赶紧回到汽车里。小槐挂上车档,一踩油门,汽车呜地一声向前开去。路上王国光说:“本地人太残忍,把一个幼小的尸体扔在荒凉的野地里,供野兽撕咬,想起来浑身都起疙瘩。”
小槐教导他:“那是让他早脱肉体早升天。西藏的藏民死了,不是也把尸体扔到山上让鹰吃嘛。”
这样一想,倒觉着合理了。
回到站区,李武把小槐夜里看死孩子的事,整座楼都传说了一遍,小槐顿时成了站区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