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终,王国光还是听从妹妹的建议,做出改变,强迫自己走出院子。他像个傻子似的,到大街上转,到公园里看,看闲人们打扑克,看一帮男男女女唱歌跳舞,觉见无聊至极,不如躺在家里看书,睡觉。
他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每天,他强迫自己必须去一趟父母家,帮助他们干些活儿,陪他们说一说话,尽一尽孝心。他还有六万元的存款,够他花上几年,养活自己不成问题。但他仍然等待机会,想找一个合适自己的正式工作干。他有些文化,也有些力气,他相信上天不会辜负他。父母现在也看开了,不强求他有什么出息,更不强求他成家立业,只要他身体健康,活着高兴就行。尤其是母亲,只要儿子在身边就满意,知子莫如母,她知道儿子什么品性,知道他一辈子只能这么平平淡淡。人怎么过都是一辈子,不必强求功名利禄,老天早已给人安排好了,做什么人,有什么命,老天给什么命,人就安安心心地过什么生活。
冬季的一天傍晚,王国光正帮母亲做饭,国平来看父母,进门就绷着个脸,好象谁欠她几千块钱,母亲问她怎么了?她气呼呼嚷道:“什么办事处领导,简直是泼皮无赖。社区清扫员的工资也敢扣,啥事情都留给社区干,让社区主任空手套白狼?”
他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什么意思,但知道她们社区出现了问题。
王国光停住切菜,让她慢慢说,她恨切切地嚷道:“人家市里把街道的清扫员工资和卫生费用全都划拨到了社区,我们办事处那个张书记,硬是全给扣下了,让社区自己想办法,社区哪来的钱去支付清扫员的工资?一个月好几千块钱哩。更可气的是,他还把我们向居民收的卫生费也截留住,不往下发,里里外外他全占了,每年这五六万块钱的清扫员工资,我们从哪儿弄?”
母亲问:“那你们怎么办?”
国平想也没想,气恼地说:“没办法,只能硬住头皮扣低保户的,一户扣三四百元,这样勉勉强强够给清扫员开支。”
母亲担心地问:“那低保户没意见?”
国平直戗戗地说:“怎么没意见?人家私下尽骂社区主任,说是社区主任贪污了,我们替办事处背这些黑锅,简直冤枉透了。”
母亲问:“听说低保很不容易吃?”
国平说:“可难啦,民政局下到社区的低保指标,到了办事处,要被剥层皮,卡掉百分之四十,本来指标就没多少,被办事处这么一卡,该享受低保的人就没办法保证,社区主任只能厚着脸皮去办事处讨要,要,不能白要,得给好处费,每一份好处费得三五百块钱,好处费谁出?还是低保户出,就这样还不能保证足额足数。表格到了社区,民政局的人也打电话来,这儿要几户,那儿要几户,最后真正落到本社区居民手里,有一半就不错了。”
母亲说:“表这么缺,民政局的人还给他们干什么?”
国平苦笑道:“民政局的这些人更得罪不起,你不给他,他在审核的时候,就卡你,稍微有点问题就往下打,或者在钱额上给你往下减,最终吃亏的还是社区,还不如给他们几份,有了通融的空间,对低保户申报也方便些。社会就是黑吃黑,党和政府关心贫苦百姓,可办事的这帮官员却利用政府的关心,收刮民脂民膏,有什么办法?”
国平越说越气,揭出了老底儿:“还有过年过节向社区收节日活动费,每个社区上缴三千元,任务都摊派到了社区的小企业里。看似过年红火热闹,其实增加了小企业的负担。
“我们一到年底就发愁,收各种费用不说,还得给办事处领导送礼,一个送不到都不行,书记,主任,副主任都是要命的阎王,我当月的工资都得往里贴。不送不行,不送以后的工作就没法干,他们成天找你麻烦,挑你的短,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让你根本干不下来。”
母亲听着头疼,劝她:“不好干,就别干啦,省着两头受气。”
国平叹气说:“不干,干啥去?现在工作这么难找。我们街道倒是有一个社区主任不干了,可人家的老公是老板。”
王国光瞪眼看母亲,母亲瞪眼看他,俩人大眼瞪小眼,为不能给国平帮忙而惭愧。
提起这件事,国平又气不打一处来,气哼哼地嚷嚷起来:“我们那个办事处的张书记,简直是个禽兽,又抠又色,我刚说的那个辞职的社区主任,就是被他看上了,他非要人家的身体不可,人家能看上他?为了不惹麻烦,只能辞职不干了。”
王国光早已气得胸闷心跳,恨恨喊道:“去纪委告他!”
“告?你能告倒他?现在是官官相护,官官相连。再说他早就给我们开会放狠话,说不出事罢了,出了事,都是你们社区主任的事,把所有罪过都加在我们头上,大家都敢怒不敢言。”
王国光气愤地骂:“真是一个流氓王八蛋!这样的人也能当官,把党和政府的名声都糟蹋光了。”
国平的火气压不下去,把那些脏事儿往出抖搂:“还有更可气的,年底区审计局来审查街道办事处的财务,办事处主任逼迫社区给办事处做假账,平他们的账,本来没发下来的钱,让社区伪报支出,光我们社区就假做了八万元的账,全街道一共七个社区,伪报了多少钱?办事处就这一项就贪污了五六十万。苦只苦了我们,一分钱没花上,还要绞尽脑汁帮街道办事处说谎。”
王国光气呼呼地抱怨妹妹:“他们都是你们惯出来的,你们护着他们,他们当然就觉着理所应当,你们活该被他们欺负!”
国平觉着委屈:“我们不做能行?不做,就把你撤了,换上别人,还得做。”
王国光一想也是,无奈摇了摇头,但他心里的愤恨消解不出来,憋屈的难受。他翻了翻眼皮说:“要是碰上我,非要跟他说出一个所以然来。”
母亲笑着说:“要不你这些年就过得不如意。”
王国光感慨道:“党,是为人民服务的好党,政府是为人民利益着想的好政府,但是官员们却是一帮为了私利而无法无天的王八蛋,党和政府的威信就毁在他们手中。”
国平说:“有像他们这样的人把握着权力,国家就好不了,他们硬逼着人做犯法的事,你不去做,他就砸你的饭碗,我们老百姓谁愿意跟自己的饭碗过不去,只能含着苦水,牺牲自己,保全他们。在中国权大于法,当官的就善于钻这些空子,为非作歹。”
王国光早已气得头发炸起,强忍住脾气不发作,拿着菜刀坐在那里,呼呼出着长气,眼球一鼓一鼓的,像要崩出来。过了好一阵儿,怨气还是消不下去,只得放下菜刀,走到院子里,沿着墙根乱转圈儿。他悲哀,为中国人悲哀,为妹妹悲哀,也为自己悲哀。
转过几圈,他停在墙根,直挺挺靠墙站住,嘴里默默念叨几句话:“‘清法之国,人畏法而不畏吏,乱法之国,人畏吏而不畏法。’一个乱法的社会,人还有救吗?”
在如此复杂的世界里,王国光该怎样生存?是做人?还是当鬼?做人,要活得很委屈,很窝囊,一辈子受累受气,做鬼可能比做人要容易得多。
他在院子里仰头喊道:“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