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九岁那年休假的缘起,是因为想到省城去看昆曲《西厢记》。
满打满算,我只当了一年半兵,在野战部队,这么短的兵龄,“休假”二字根本连提都不可能提。可当时,我是做方便面的后勤兵。那时,好像全国人民都非常热爱吃方便面,我们厂生产的方便面畅销全国二十多个省市,三班倒是常事。常累得这个女兵请病假了,那个女兵生理周期紊乱了,所以基地首长破例决定,为了女兵身心健康,准许休假十天。这十天有人放在春节休,有人放到国庆节。我一直没休,不是想当优秀士兵,我家在农村,我就这样回去,实在无颜见江东父老。
我抱着一心想到省城,想过城市人生活的伟大志向来当兵的。
让我没想到的是,一当兵,就被一辆大轿子车拉着离开了满目繁华的省城,来到前不见城后不见市的黄河滩的一个农场。农场周围,零零星星住着几户人家,到县城还有三十里路呢。新兵连的日子每天走队列、政治学习、出公差、抬石头、抱白菜、开班务会,像整天吼在耳边的西北风,这波刚过,那边又起,我们盼望快些结束新兵生活,好走向大城市,迈向新生活。不料想,新兵下连,我被分到了农场下属的食品厂。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然忘不了第一次上班的情景。
换上白色工作服,我低头看看红色的裤线,一抬胳膊肘儿,袖口的一圈红刺眼地挡在眼前,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我一屁股坐在床前,望着镜中发木的脸,一动不动。班长是新兵下连后,从众女兵里新提的。无论是她,还是在众女兵心里,这个班长的含金量比不得新兵班长,处处讨好我们,啥时都主动地为大家服务。现在,她走过来,把一枚红底白字的厂徽递给我,说戴上吧。我拿着写着XX基地食品厂的厂徽,喃喃自语,多难看的设计,你看人家大学校徽,白底金字,多雅致。人比人,气死人,可是没办法,谁让你考不上大学呢。
收起上大学的梦,咱们这辈子指定与天之骄子无缘了。
那可不一定。我抬头说着,把难看的厂徽往手指上一压,结果背面的别针扎在了手指上,血奔涌而出。班长眼疾手快,立即掏出一张卫生纸递给我说,快,摁住。我接过来,扔到一边,望着流出的血,说,我怎么也没想到当兵会当工人,整天做方便面。要去打仗,也好呀,当个英雄立个战功什么的。
班长想了想,动了动嘴,并没发出声来。
怪我的字写得不好,进基地政治部打字室的李彩容不就是因写字好嘛!写文章语句都不通。还有那个分到电影放映队的李丽,不就是会画几张画嘛!还怪我老实,政治部高个主任来挑兵时,问我发表过文章吗?我应当回答说是。
班长嘴又张了张,还是没有发出声来。
我是发表过诗的,在我们学校校报上。都怪我当时脑子里只想着公开的报纸。当时要长个心眼,我的手指就不会被这该死的厂徽扎烂了。我又强调。
班长望着我手指上流得越来越多的血,走过来掏出一卷卫生纸,不由分说摁在我的手指上,说,疼不?我摇了摇头。
上班的铃声响了,班长松开了她的手,我一看,我手指上咕噜咕噜冒的血止住了。
班长说走吧。
我把脱下的军装小心地挂在门后,心想同样是红,红领章红帽徽的红,配着绿色的军装,多么的神气,而白衣服配着红线,怎么这么难看。走出门,看着三三两两着工作服的战友往方便面车间走,我不禁对身旁的班长说,你看我们穿着军装时,多神气。现在,一个个蔫头耷脑的,跟真正的工人没两样。
怎么会一样呢?你看那些工人如何走路的?班长说着,朝我胳膊肘儿一捅,我抬起眼睛。
迎面走来一群跟我们穿着同样工作服的青年男女,女孩子全是长头发,化着俗气的妆,金光闪闪的,身上散发着廉价的香水味。男孩子呢,嘴上叼着烟,身上散发一股说不出的怪味。他们说着本地难听的土语,口腔里散发着刺鼻的大蒜韭菜味。
难道就要在这个荒滩上,跟着一群非工非农的人在做方便面的日子里度过。悲哀呀悲哀!我的青春,一生只有一次的青春呀!我很想抒发一番文学女青年的感慨,可上班的铃声再次响起,悠长而急促,好像不等到人齐就不罢休。
哼,再响也只是铃,不是军号。我们才不会像听到军号一样,立马跑步前进呢。
工作跟我想象中的一样,单调枯燥,我的任务是给一晃而过的生产线上穿过的方便面块上摆汤料。每天就是摆汤料,闭着眼睛都会。打包装车,然后大卡车一辆接一辆地运往火车站,一车皮一车皮的方便面就运向了全国各地。
喜欢不喜欢,都得摆,一包一包又一包,成天就这样。上白班还行,最难受的是睡到半夜十二点,迷迷糊糊地从热被窝里爬出来,踩着冰凌去上班,这一班整整得上八个小时。不上班的日子,就是睡觉。白天战友们拉着窗帘睡觉,我睡不着,百无聊赖之际,打着手电在被窝把我的无聊写成了文字,投给了远在三百公里外省城的一家青年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