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才微亮,习惯早起的蕲嵩就已睁眼醒来,转念想着近来无事,身上还伤着,索性就再多睡一会儿。可挨着床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只得喊了小厮进来伺候他洗漱。
穿戴整齐一出卧房,就见蕲芳华在厅中弯腰摆膳。
穿着杏黄缠枝莲曳地六幅湘裙的她腰肢苗条,素发轻绾双鬟,髻上簪着朵含苞半盛的茶花,花瓣上隐有露水,应当是早晨摘下的。乌发如云,眉目如画,一身轻快打扮端是比那些浓妆艳抹的丽色更显得人比花娇。
“祖父来了,快来用膳吧。”
碧玉雕鸳鸯山水插屏那方,素日待客的饮茶浅谈之处,两方短腿藤面方凳已被撤掉,换了缎面绣云纹的软座褥子,小束腰的黄花梨木矮桌摆着上小巧软和的水汤蒸饺、八宝粥和皮薄馅大的肉包子。
蕲芳华跽坐在垫褥上,动手先给他舀了一碗粥放到对面,道:“祖父腰臀有伤,不宜直接靠坐,且先跪坐着,方便进食。”
虽感于孙女贴心的举动,蕲嵩也诧异:“芳华,这么早的,你怎么来了?”
“一则探望祖父,二来是何祖父禀报件事情。”蕲嵩突然伤了,蕲芳华本不愿用琐事要烦他,可有的事得快刀斩乱麻才行。
何况,这些事也该让蕲嵩知道。
蕲嵩边吃边道:“什么事儿?”
“我让周氏给二房换了地方,也答应会给蕲盛更好的教养。”她吃得小口小口的,很文雅优美。“至于周氏,迟早是要处置的,不过我不打算动手,只是暂给了她个小小的教训。”
她那气定神闲的,根本不像给蕲嵩汇报,反而是直接通知。
蕲嵩放下筷子,脸色稍阴:“芳华,你要做什么?”
蕲芳华早料到他会有如此神情,淡淡道:“母亲招赘,生的不是儿子。二叔有子,真假却难以辨认。在某方面说,我们这一府的香火算是断绝了。不知祖父面对如斯境地,要作何打算?”
“……”蕲嵩张嘴,满脸愕然。
“我猜,祖父大约有两种想法,一是找个门当户对的,让我嫁过去;二则像我母亲那样,招赘在家。后者或许能延续蕲家的血脉,可祖父又能否等到我的孩子出生,仔细地给他铺好路?”
她身为将军府嫡出大小姐,又曾承诺过蕲嵩,自该为此做番筹谋。
所有惊讶之色换做沉重,注视这孙女儿稚嫩美好的容颜,蕲嵩之感觉心头千斤重:“芳华,你是打算……”
“打算,当然!”蕲芳华也不隐瞒,“我要二房在将军府名正言顺,还要培养心腹之人利用爷爷的人脉,将之送入军中。”
蕲嵩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就知道他有这样的反应!
蕲芳华执箸,娓娓道来:“先说二房,祖父应当了解二婶,当年她嫁给二叔多年未有所出,还想给二叔纳妾,若非二叔阻拦,二房的香火怕是早就不用我们担心了。按说二婶这样的人,是做不出偷人的事的,况且她嫁给二叔多年除非必要,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您的眼皮底下她能偷到什么人?”
“还有滴血认亲之法,实在作不得准。这非我一家之言,而是有医道大能经过无数的实践比对后得到的结论。而且,如果有人从中作梗,哪怕真的能融合最终也无法融合。”
“你怀疑有人做手脚?”血脉传承,宗族延续,每个家族都无比重视,蕲嵩自然也不例外。
“其实,有没有人作伪,这一点都不重要。”在她看来,这事较真了就没意思了。“就算蕲盛真不是二叔的孩子,换我招赘,生下的孩子其实也只有蕲氏血脉的四分之一,蕲家的血脉只会越传越稀薄,那我们还计较着那点血脉又有什么意思?”
“我留下二房,若他真是二叔的儿子,那蕲家就有传承了。若不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我们培养了一个心腹,为我日后做后盾。”蕲芳华眯着眼儿,自有从容淡定。“祖父连周氏母子都能接纳,为何不认了这个有一半可能的孙子?”
况且她还有七成把握,断定蕲盛就是蕲诏的儿子。
蕲芳华如此说,蕲嵩也认真思考起来。
蕲盛不是蕲家的种,那就代表着张氏偷人,儿子被戴了绿帽子,蕲嵩当然膈应了,可周氏母子何尝不是害了他女儿的帮凶之一,要从中挑选,为何不选对大局有利的人呢?
留蕲盛,是与天博弈,赢了他们蕲家就有后了,输了也不过回到起点。可要是连赌都不赌,便是连一半的机会都没有了。
蕲嵩不是光有蛮力的武夫,自是听出了她的用意,当下也道:“好,爷爷答应你,留他们母子。”
“送入军中的人,就先从府上的家将中挑选些出来,人不再多贵在精。”将军府门第稍次,若军中人太多怕是要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望着沉着冷静,侃侃而谈的孙女儿,蕲嵩蓦然发出一声喟叹:“芳华长大了。”
不仅是人,性子和心思也长大了。
蕲芳华抬眸,凝视着蕲嵩欣慰的老脸,笑而不语。
算是,长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