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刘季才悠悠然地从睡梦中醒来。正是四月回春的季节,沛县的百姓正忙着播种劳作,家中竟难得的有了片刻的宁静。慢悠悠的穿好衣服,刘季又要上街巡查了。
秦以十里为一亭,每一亭设一亭长。负责缉捕盗贼、收取赋税、征发徭役等事宜。亭长虽位卑言轻,但下至商贩盗贼,民夫狱吏,上至县令主簿,驻军来使,都需要打点得分毫不差。何人需要武力制伏,何人需要笑脸相迎,街上哪个摊子的生意较好,哪一户隐瞒壮丁,都必须做到心中有数。所以亭长这一职位就往往被一些不事生产而又可以左右逢源的市井无赖谋取到手。而刘季,正是沛县的泗水亭长。
说起来,刘季并不是什么正经名字,刘家世代为农,况且刘家三子一女,父亲刘昂实在没有什么精力去给这几个孩子琢磨名字,于是按照“孟仲叔季”的排行方式,取名为刘孟、刘仲、刘季。换言之,不过是刘大刘二刘小之意罢了。刘季少有异象,据说大腿内侧有七十二颗黑痣,隔壁在同一天生子的卢家书生对刘季的相貌很是赞叹,对刘昂说:“我观此子天生富贵之相。”甚至力主在其年少之时让他与自家儿子卢绾同去“马公书院”读书,谁知去得没几天,把一个沛县闻名的马老先生气的吹胡子瞪眼,硬是将这个不肖之人赶了回来。刘昂本就没对他抱有期望,于是也不再催促他,只愿他能学习刘仲,安心务农,勤心持家。谁承想他却又跑到大梁去找什么信陵君,在外游荡了十几年才回来,却是高车驷马一个不见,穷困更甚于从前,老父算是对他彻底失望了,干脆不再理这个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儿子。每天天不亮叫上老伴吃过饭就去上地,等到刘季醒过来,面对的就是冷锅冷灶,只好饿着肚子。本想这样能让这个儿子收收心,没想到他不知怎么谋了个亭长的职务,每天上街巡查时,拿一块张家的猪肉扯一尺李家的麻布,日子竟这样混下去了。
自少年开始,刘季就对“战国四公子”之一的信陵君魏无忌十分仰慕。战国末期贵公子养门客成风,门客者,私门之士也。其中尤以布衣之士为主,由于布衣之士出于寒门,要靠自身才能寻求发展,其为满足自身衣食要求,往往以一技之长投身豪门,他们渴望建功立业,像孔夫子一样“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愿以极端行为惊世骇俗而名垂青史。其中既有专诸、豫让等刺客死士,也有张仪、苏秦等纵横说客;有“鸡鸣狗盗”之徒,也有满腹才华之士。战国时以门客之身而名震天下者比比皆是,蔺相如、毛遂、冯谖、荆轲都是门客出身。养士成为战国末期豪门贵族的风气,其中以赵国平原君赵胜、齐国孟尝君田文、楚国春申君黄歇、魏国信陵君魏无忌最为出名,这四人被世人称为“战国四公子”。刘季少时就不满足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他的愿望,就是成为信陵君的门客。信陵君是兵家名士,收纳门客不拘身份地位,窃符救赵时的侯赢、朱亥等侠客剑士本来就是屠狗杀猪之士。刘季本想在乱世之中谋一番事业,但偏偏赶上信陵君过世,幸好信陵君门客张耳利用家中资财再度招募门客,于是刘季辗转来到外黄投至张耳门下。两人都是不甘于安分期望能够建立一番功业的人,于是竟是相见恨晚,互相引为知己。可接下来数年却是风云突变,强秦崛起,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扫平山东六国,两人满腔报负竟是无从施展,魏国灭亡之后,张耳受到通缉,刘季也就重返沛县谋了个亭长的差事。
刘昂本来对这一个在外闯荡的儿子还有些期望,可没想到十几年过去,已过而立之年的三儿子又灰溜溜的回来了,依旧是无名无才,反而更加的好逸恶劳,所以索性就任他自生自灭了。这一天刘季依旧上街开始寻找吃食,想到街东头屠户樊哙的狗肉,刘季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樊哙这小子最近这几天挑着卖肉的担子十里八乡四处乱走,可是苦了被狗肉勾引起了馋虫的刘季,他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如何得逮到樊哙,大快朵颐一番。谁想到了街头竟又是扑了一空,正急得没奈何时,看到编织养蚕器具的小贩周勃蹲在路边。周勃家贫,但酷爱习武,膂力惊人,平时做些编织的活计,偶尔有些婚丧嫁娶的日子,也去做吹鼓手混口饭吃。由于他为人豪爽,又有一把子力气,平日里有些押送缉拿的事情刘季也经常去找他帮忙,一来二去两人混得精熟,经常聚在一起喝酒吃肉,游荡街头,说起来樊哙家的狗肉倒有大半落到了周勃的肚子里。这时见刘季急的团团转,周勃凑上前嘿嘿一笑:“三哥,今天一早我看到老樊挑着个担子奔河东了,想是去夏阳镇卖肉去了,这几天他天不亮就悄悄溜了,可是不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啊,是不是有意躲着我们呢?”刘季搓着手,奸笑两声:“这小子,不就吃他两顿肉嘛,至于躲到夏阳镇去做生意嘛,我这就奔河东,左右不能跑了他的。”言罢竟是毫不停留,直走到泗水河边。泗水河波涛滚滚,只有一个艄公在岸边打盹,时值正午,天气炎热,过河的人并不多,艄公也难得有片刻清闲。刘季走近,扯开了嗓子:“嗨,老头,我要渡河,赶快起来!”艄公抬抬眼,只看眼前这位:敝衣败裳,跣足露跗。于是微微一哼:“过河好说,先把船费付了。”刘季拍了拍胸脯:“你先渡我过去,回来之后船费照付,再分你两块狗肉吃!”“免谈!本人生意,概不赊账。”“你这老家伙,还真不知好歹!”刘季哪里会把一个老头子放在眼里,抬脚就要往船上走,孰料那艄公看上去老态龙钟,身手却是异常的灵活,抓住刘季的衣领轻轻一带,刘季就摔了个狗啃泥。老艄公呵呵一笑:“小子,我年纪虽然大了,收拾你这个小东西还是没有问题的,想跟我耍无赖,你还嫩着点呢!”刘季摔了一身的泥污,浑身隐隐作痛,想要发作却怵于艄公的身手,只好坐在岸边直挠头。说来也巧,泗水河中有一只如磨盘般大小的乌龟,平时常隐于河底,偶尔有些行船的人见到,因其身躯巨大,呼之为“河神”,往昔端阳之日,沿河人民往往扔些食物祭祀,也是天地有灵,长久下来这巨大的乌龟竟也会偶尔浮上水面,渡些行人过河,风浪较大时在船边护佑,附近百姓由是愈加尊敬。这一时恰好浮出水面,慢悠悠的游到了刘季面前。刘季大喜,忍不住哈哈大笑:“樊哙呀樊哙,看来是天注定让我大吃你这一顿了!”龟背上甚是平稳,刘季无惊无险便来到了河对岸,看看老龟庞大的身躯,刘季似模似样的一拱手:“渡河之恩,定当报答,待回去之时,还望搭载一程。”老龟轻轻点了点硕大的头,竟似听懂了一般,刘季大呼惊奇,转身直奔夏阳镇而来。
樊哙此时却正在夏阳镇叫苦,狗肉虽然一直是民间主要肉食,但毕竟是下三品之一,普通的下层百姓甚是喜食,甚至有“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的民谚,但对于富贵人家和读书士子来说却是不屑于食用的。偏生夏**阜民丰,民众以上三品的马、牛、羊为主食,在沛县销路大好的狗肉在这里却是鲜有人问津。可实在是刘季太过能吃,而且虽然为人无赖,偏偏结交了一群朋友,卖布的、吹打的、驾车的、看守的,三教九流竟是无所不交,自己吃饱还要探亲访友,每次吃过之后生生要拿走几斤。樊哙也是太过心痛,虽然他为人豪爽不计得失,可出门做生意却总是入不敷出,往往被老娘骂得狗血喷头,这才起了到外县躲一躲的想法,想这刘季不学无术,身无分文,泗水大河就足以把他拦在沛县动身不得了。正自想着,冷不防见到刘季兴冲冲的迎头赶来,樊哙顿时张口结舌。樊哙本是憨厚之人,这一次迫于生计压力逃离沛县已经觉得有些对不起朋友了,这时骤然见到刘季,顿时把一张黑脸憋得通红,竟是话也说不出来半句。刘季上前一把抓住樊哙:“夏阳的生意还好做吗?还是乖乖的跟你三哥回家吧!”回去的路上,刘季洋洋得意的大步前进,樊哙挑着狗肉担子在后面百思不得其解。依照他对刘季的了解,这位身上从来不带分文,而且又不通水性,这滚滚的泗水,他究竟是怎么渡过来的?想问,却又看不得刘季得意的样子,于是干脆一声不吭。走到泗水岸边,烟波浩渺不见一艘船的痕迹,刘季不顾身边樊哙惊异的目光,拱手大喊:“神龟啊神龟,我刘季要回乡了,还要劳烦你一趟啊。”话音还未落,一头巨大的乌龟缓缓浮出了水面。刘季拉住惊呆的樊哙,一起坐上了龟背,樊哙啧啧称奇:“这畜生,还真是通灵呢。”刘季哈哈一笑:“好神龟,你帮我刘季一次,我也不会让你白白操劳,来,香喷喷的狗肉。”说话间从樊哙的担子中扯出一大块狗肉向****抛去,乌龟迅速叼住,都没看到吞咽,一大块狗肉已然下肚。樊哙呆呆的看了看乌龟,又看了看身边的刘季,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怪不得它单单渡你过河,原来你们是近亲啊,这是一个爱吃狗肉的大乌龟,正配你这爱吃狗肉的小乌龟!”刘季全然不顾樊哙的嘲笑,继续探手撕开一块狗肉大快朵颐,只剩下樊哙阵阵粗豪的笑声飘荡在泗水之上……
回到沛县之后,刘季得意的拎起一条狗腿直奔西街曹寡妇家。这曹氏女子生性风流,身段妩媚,颇通晓些引逗男子的手段,偏又丈夫患病死得极早,于是整日里在沛县与一些男子调笑,在沛县极有“名声”,偏偏死去的夫家给她留下了一份不小的资财,于是她就在县内开上了一个小酒馆,引得众多酒徒涎着脸赖在曹氏的店里,看着风流的老板娘权作下酒菜。刘季从大梁回来后,由于不事生产没有经济来源,加上飘飘荡荡十几年,已经是年过而立,有哪家女子愿意与之结亲?加之刘季无酒不欢,经常泡在曹氏的酒馆之中,每次见到这个可人的老板娘,就如百爪挠心一般,他为人油滑,在外多年,深谙男女之道,于是用尽浑身解数,终于爬上了曹氏的床榻,一来二去,这女子竟有了身孕,十月怀胎,一朝落地,这儿子生的极为强壮,足九斤有余,想是在娘胎里把狗肉猪肉吃了个饱,于是给这孩子起名刘肥,两人也就这么不清不楚的姘居在了一起。此时曹氏见到姘头拎着好大一条狗腿顿时眉开眼笑。一家三口在树荫之下正吃得满嘴油滑,头上见汗时,只听门口车马辚辚,却是与刘季大为投缘的车吏夏侯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