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入三溪民居竹楼群里,便闻到扑面而来的鱼腥味、猪躁味、烂橘味。
太平溪所有人包括方隐仙与绿茗,几年前经常来归州。此时重踏故地,莫不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归州朱橘在夷陵一带为最上品,唐时诗人骚客轻舟下江陵时,定会在归州这里停舟,一是品茶、斗茶,二是尝朱橘。杜子美更是在归州煮鱼吃朱橘后,写了‘白鱼如切玉,朱橘不论钱’,说的就是归州三峡鲤鱼及朱橘。
绿茗捂着鼻子,雀跃左顾右盼,扯着方隐仙的手:“东家,这里还是跟以前一样臭。”
方隐仙看到归州比起太平溪实在要繁华得多,心里也高兴,对这一次请愿添多几分信心,捏捏绿茗的脸:“归州要不臭就不是归州啦。”
只是原本三溪乡前的竹棚市集已经倒塌,一月六市的鱼市也早已没开,一年一度的橘会更是没法再现。
空气里浓郁的烂橘味就是在民居竹楼里传来。
归州一直来因为有市,在竹楼里养猪已成风俗,猪养在第一层低楼,人则住在二楼。后世的欧阳修被贬路过归州,住了几天大呼受不了,并写了一篇文章大大批判,人猪怎么能同住呢?
方隐仙向行走在茶户后面的罗三通喊:“罗大哥,归州没有饿死过人吧?”
罗三通听到喊叫,快走几句上来,接了上话:“有,饿死不少!也杀了不少!鱼和猪都是官家的,私捕私宰就是死罪。嘿嘿,汉丞说得好,张大人带兵还像那么一回事,治理地方就一塌糊涂了。”
穿行在卵石铺成的巷上,左右竹楼均发出阵阵集合各类气味的恶臭。只有外地来的客居者才会对这种气味厌恶痛恨,但生于斯长于斯的太平溪人又闻到这股恶劣臭味时,均无不感到亲切温暖。
巷里一些归州的原住民久无见到来客,见到这么几百号外地人浩浩荡荡穿过巷子,均站在路旁或从竹楼里跑出来看热闹,只是无人敢上前来询问些什么。
“马六,那不是马六吗?马六……”一个驻着拐仗在矮梯前的老头,弓着腰伸长脖子如乌龟般遏力朝人群里喊。
太平溪里叫马六的人不少,不过这次随队来的就只有一个,六爷。
六爷耳朵背,但眼光却是盯着老头所站的那座竹楼,当目光停在这老头身上时,六爷立马从人群里冲了出来。
“胡老四,你还没死啊……”六爷撒开双脚,踉跄几步走到这老头面前。
“马六,你也没死啊。”胡老儿伸出颤个不停的手,紧紧抓住六爷的衣襟,一激动,口水鼻涕沾满了胡子。
胡老儿‘砰砰’地用拐仗敲着竹楼矮梯:“小花,你爹过来了,他没死啊。”
竹楼里一声妇人惊呼,一名全身浮肿的婆娘在竹楼里跑了出来。
“爹,爹啊……”婆娘几步冲下矮楼扶着六爷的手臂,哇地大哭。
方隐仙在远处一看这婆娘与胡老儿脸色便知他们都身有暗疾,这卵石巷十分宽敞,便回身向罗三通说:“让大伙在这里歇半个时辰再走如何?”
罗三通当然无所谓,让一队兵就地稍息。
方隐仙向诸茶户喊:“半个时辰歇息,不可走远。”
刚才卵石巷里还是一片寂静,给六爷女儿一哭一喊,便有几个老人从竹楼里颤颤地跑来。
“您就是那个三年前在这里跟韦宾客斗茶的马六?哈,你没死啊。”
“马六,你还欠我半块茶咧!”
慢慢地整条卵石巷都沸腾了起来,几乎每一个太平溪人在归州都有自己的亲戚朋友,一时拍门声、呼喊声此起彼落,哭声笑声欢叫声不绝而耳。
扎在三溪南北两处的步兵寨来了两拔人看发生什么事,都让罗三通三言两语打发走。
方隐仙拉着绿茗在一旁看诸人在卵石巷里闹腾着认亲认戚,同时也注意到几乎所有归州原住民,脸色都十分差,白中带青,显然是长期吃极度伤胃的食物才会导致如此脸色。
众人正在巷里唠叨这一年来的辛酸往事时,一阵山风刮来,乌云将至,艳阳天在几阵风后便乌云满天。
六爷拉着那名胡老儿到方隐仙面前:“里正爷,这胡老儿是我亲家。胡老儿,你来认识一下我们的里正爷!”
胡老儿颤巍巍地端详着方隐仙:“方里正我认识啊,先前归州朱橘要没您来经营早就没人种橘啦。方里正您怎么越看越年轻啊?”
方隐仙扶住胡老儿的手臂,胡老儿他跟随父亲过来归州收购朱橘时也是认识的,只是当时还小,现在方隐仙已经跟父亲一般高大,相貌也极其相似;一听胡老儿这么说,心中一酸:“胡四爷!您说的方里正是我爹,他前年已经去世了。”
胡四爷听了几遍才明白方隐仙的意思,摇头不已,转身就回竹楼去。
少顷大雨便倾盆而下,所有人都各各躲入竹楼里。
雨一下罗三通就指天骂娘,好好的心情都被这场雨给破坏了。听得绿茗咯咯直笑。
“方贤弟,我到水寨去,雨停了来找你。”罗三通骂骂咧咧拉着一队兵往水寨去了。
六爷带着方隐仙与绿茗到胡四爷的竹楼里,一些原住民的老头见六爷进了胡四爷的竹楼,也跟着挤了上来。
一时胡老儿竹楼的厅堂里,竹椅竹地板都坐满了人。
除了方隐仙与绿茗,其余均是垂垂老矣的老儿,拉着六爷问长问短,一番话说上好几遍。
十几个老头儿围着六爷七嘴八舌唠叨着常年往事,一些老儿更是执着六爷的手呜呜地哭了。嘈嘈杂杂十几个老头儿的声音压过了哗哗打在竹楼上的暴雨声。
自方隐仙进入竹楼厅堂以来,胡四爷便睁着那一双浑浊老眼,在厅堂里晦暗的光线下久久望着坐在一旁的方隐仙。
方隐仙与绿茗则十分不习惯坐在这种厅堂上,猪的屎尿躁味自竹板下直冲而起,而猪只的拱地行走嚎叫,声声宛如响在屁股下,一时感觉屁股痒痒的。
方隐仙问六爷:“六爷,您当初是在这里跟那些文人们斗茶吗?”
喊了几声,六爷正被老头儿唠叨得直眨眼,浑没听见方隐仙喊。
一名坐在方隐仙身旁的老儿回道:“就在这里斗的茶,马六的茶技在长江头尾可都知晓的。”
方隐仙挪着屁股:“在这环境里能斗茶吗?猪味猪声弥漫,宛如置身猪圈,怎么可能斗得了茶?”
老儿嘿嘿地笑:“这你就不懂了,马六的茶膏一注水,别说猪,就算是蝉儿也不叫了。屋里啥气味都一下子没了,只有茶香。”
方隐仙听得暗暗称奇,能把围观的人一并带入茶局,六爷的茶技真的如此神乎?
胡四爷向方隐仙招手:“孩子,过来。”
方隐仙应声走到胡四爷身旁,胡四爷靠在靠背竹椅上,拉住方隐仙的手,又端详着眼前这名少年。
胡四爷摇头道:“半生峡隘路,能留有孩子已经很好,很好。”
说着拐仗‘叭叭’地敲着竹地板,破口大骂:“老不死啊!老不死的啊!孩子们死了一批又一批,我们却能年年相见,老不死啊!”
本来七嘴八舌还在论着茶道的一帮老儿被胡四爷一骂立即噤声,竹楼里一时只闻雨打竹壳。
胡四爷骂着便大咳起来,方隐仙忙帮胡四爷揉着背,绿茗也跑了过来帮胡四爷揉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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