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蒲宁
我爱的那个姑娘走了,可我还未曾向她倾吐过一句我的爱情,那年我仅二十二岁,因此她的离去使我觉得在茫茫人间就只剩下我孑然一身。那时正好是八月底,在我所客居的那个小俄罗斯城市里溽暑蒸人,终日一丝风也没有。有一回礼拜六,我在箍桶匠那儿下工后出来,街上空荡荡的,几无一人,我不想就回家,便信步往市郊走去。我在人行道上走着,街旁犹太人开的商店和一排排老式的货摊都已上好门板,不做买卖了,教堂在叩钟召唤人们做晚祷,一幢幢房屋把长长的阴影投到地上,可是炽热的暑气并未消退。在八月底的南方城市里经常会出现这种热浪滚滚的天气,那时连被太阳烤灼了整整一夏的果园里也无处不蒙着尘土。我感到忧伤,难以言说的忧伤,可是周遭的一切,不论是果园、草原、瓜地,甚至空气和强烈的阳光,却无不充满了幸福。
在满是尘埃的广场上,有个美丽、高大的霍霍尔女郎站在自来水龙头旁。她穿着一件雪白的绣花衬衫和一条紧紧箍住胯部的墨黑的直统裙,赤脚穿一双打有铁钉的皮鞋。她可真像梅洛斯的维纳斯,如果可以作这样的设想的话:维纳斯的脸被太阳晒黑了,双眸呈深褐色,露出一副愉悦的神情,前额开朗饱满,像这样的前额大概只有霍霍尔女人和波兰女人才会有。木桶灌满水后,她用扁担挑到肩上,径直朝我走来,她的身姿健美匀称,尽管这担晃动着的水很沉,可她却微微摆动身子,轻松自如地挑着,皮鞋橐橐有声地踏在木头的人行道上……我至今还记得我怎样彬彬有礼地站到一旁,给她让路,怎样久久地目送着她的背影!而在那条由广场经过山脚通往波多尔低地去的街上,可以望到嫩绿色的大河谷、牧场、树林和在它们后面的金黄色沙滩,还可以望到远方,那温柔的南国的远方……
看来,我还从未像在那一瞬间那样喜爱小俄罗斯,从未像在那年秋天那样向往终生这么生活下去,天天议论议论谋生的斗争,学学箍桶匠的手艺。后来,我站在广场上思忖了片刻,决定到市郊那两位托尔斯泰主义的信徒家里去串门。我下山向波多尔低地走去时,一路上碰到许多的出租双套马车疾驰而过,上边高坐着刚刚乘五点钟那班由克里米亚开来的火车到达的旅客。一匹匹拉货的大马,拖着满载箱子和货包的嘎嘎发响的大车,慢吞吞地朝山上驶去。化学商品、香草醛、蒲席的气息以及双套马车、尘土和游客(他们不知从什么地方游罢归来,反正一定是从风景如画的地方),重又在我身上激起了某种椎心的忧伤和甜蜜的渴望,把我的心揪紧了。我拐进两旁都是果园的窄小的胡同,在城郊走了很久。住在这一带郊区的“爷们”全是工匠和小市民,在夏日的夜晚,他们天天都聚集到河谷里去作粗犷而奇妙的“游乐”,并用赞美诗的曲调齐声高唱忧郁动听的哥萨克歌子。可此刻“爷们”都在忙着脱粒。我走到了淡蓝色和白色土坯房的尽头,这儿已经是春汛时的河水泛滥区,河谷就由这儿开始,只见此地各处的打麦场上都有连枷在挥动。河谷里边一丝风也没有,热得就跟城里一样,于是我赶紧返身上山,那儿倒有开阔的台地。
台地幽静、安宁、开阔。极目望去,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高高戳起的金黄色麦茬;在没有尽头的宽阔的道路上铺满厚厚的浮尘,使你走在上面时,觉得脚上仿佛穿着一双轻柔的丝绒鞋。周遭的一切:麦茬、道路和空气,无不在西沉的夕阳下灿灿生光。有个晒得黑黑的霍霍尔老人,脚蹬笨重的靴子,头戴羊皮帽,身穿颜色像黑麦面包的厚长袍,拄着根拐杖走了过去,那根拐杖在阳光下亮得好似玻璃棒。在麦茬地上成群地回翔着的白嘴鸦的翅膀也发出炫目的亮光,我不得不拉下晒得发烫的帽檐,挡住这亮光和热浪。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几乎是在天边,隐约可以望到一辆大车和慢吞吞地拉着大车的两匹犍牛以及瓜田里看瓜人的窝棚……啊,置身在这片宁静辽阔的田野上是多么惬意呀!但我魂牵梦萦地思念着的却是河谷后面的南方,她离我而去的那个地方……
离大路半俄里开外,在俯临河谷的山冈上,有一幢红瓦房,那里是季姆钦克家两兄弟巴维尔和维克托尔的小小的田庄,兄弟俩都是托尔斯泰主义者。我踩着干燥得扎脚的麦茬,朝他们家走来。农舍附近连人影都没有。我走到小窗口向里张望,那里只有苍蝇,成群结队的苍蝇:无论是窗玻璃上,天花板下面,还是搁在木炕上边的瓦罐上都停满苍蝇。紧连农舍是一排牲口棚;那里也没有一个人。田庄的门大开着,满院子都是牲畜粪,太阳正在把粪便晒干……
“您上哪儿去?”突然有个女人的声音喊住了我。
我回过头去,只见在俯临河谷的陡壁附近,在瓜田的田埂上,坐着季姆钦克家的长媳奥尔加?谢苗诺芙娜。她伸出手同我握了握,没有站起身来,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闷得犯愁了吧?”我问道,然后默不作声地直视她的脸。
她垂下眼睛望着自己的光脚。她长得小巧玲珑。肤色黝黑,身上的衬衫挺脏,直统裙也旧了。她的模样活像被大人派来看守瓜田的小姑娘,不得不在烈阳下闷闷地度过长长的白昼。尤其是她的脸蛋,更像俄罗斯乡村中豆蔻年华的少女。但是我怎么也看不惯她的衣着,看不惯她光着脚丫在牲畜粪和扎脚的麦茬地上走,我甚至都不好意思去看她那双脚,连她自己也常常把脚缩起来,不时斜睨着自己那些损坏了的趾甲。可她的脚却是纤小、漂亮的。
“我丈夫到河谷边上打麦去了,”她说,“维克多·尼古拉耶维奇上外地去了……巴弗洛夫斯基又叫官府抓了起来,为了他逃避当兵。您记得巴弗洛夫斯基吗?”
“记得,”我心不在焉地说。
我们两人都不作一声,久久地眺望着淡蓝色的河谷、树林、沙滩和发出忧郁的召唤的远方。残阳还在烤灼着我们俩,发黄了的长长的瓜藤像蛇一样纠结在一起,藤上结着圆圆的沉甸甸的西瓜。瓜也同样被太阳烤得发热了。
“您干吗不把心里话讲给我听?”我开口讲道,“您何必要这样苦自己呢?您是爱我的。”
她打了个寒噤,把脚缩了进去,闭上了眼睛;后来她把披到面颊上的头发吹开,露出一丝坚毅的微笑,说:
“给我支烟。”
我递给了她。她吸了两大口,呛得咳了起来,便把烟卷儿远远地掷掉,默默地沉思了一会儿。
“我打一大早起就坐在这儿了,”她说,“连河谷边上的鸡也赶来啄西瓜吃……我不懂,你凭什么以为这儿闷得叫人犯愁呢。我可挺喜欢这儿,非常喜欢……”
日落时,我走到了离这个田庄两俄里远的一处也是俯临河谷的地方,坐了下来,摘掉了帽子……透过泪水,我遥望着远方,恍恍惚惚看到在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座南国燠热的城市,恍恍惚惚看到台地上的青色的黄昏和某个妇人的身姿;她和我所爱的那个姑娘已融合成为一个人,并且以她的神秘,以她那种少女般的忧郁充实了那个姑娘,而这种忧郁正是我在看瓜田的那个小巧的妇人的双眸中觉察到的……
(戴骢译)
心灵感悟
无论身在何方,灵魂深处的那个人是你一生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