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玉光
在冬天里,北面和西面的丘岭像一条蜿蜒的巨龙卧在那里,裸露着黄褐色的脊梁。南面,兀地突起一座黛青色的山峰,那便是龙的头了。在这条卧龙的怀抱里,两条灰色的林带和一片片雪白的芦花护掩着一条不太宽的季节河,沿着河岸迤逦撒下五六个村落。这里的人祖祖辈辈临河而居。村舍大都用黄土垒墙,白灰抹面,麦草苫顶,经济宽裕的人家,用黄土打个院墙,披上扭脊,再用青砖、红砖建个漂亮的小门楼。也有不少人家干脆种下一圈冬青、臭杞、野刺槐或其他灌木,有的甚至用朝阳花杆、玉米秸、高梁秸结起一道篱笆,拿废木头钉个简简单单的柴门,自自然然也就构成了一个院落,院里的人和院外的人看着心里都敞亮。院子里经过精心修整,辟出一块菜地,四季里种下各样时令蔬菜。就着院角,盖起猪圈羊棚鸡舍狗窝,人畜禽共住一院,和和睦睦一大家子。院墙和篱笆只是一个象征,邻居之间有什么事,不需过门,隔着老远呼一声,那边就应了。借个家把什儿都在墙头和篱笆上递。狗是从来不会走错门的,但东院的猫爬到西院贪点荤腥,西院的鸡跑到东院下蛋却是常有的事。
冬日里北风卷起丘岭上的沙土把个天刮得昏黄。草垛旁,一头黄牛闭着眼睛悠闲地嚼着干草,它身旁的牛犊不安分,吃几口奶,撒着欢儿跑出去,这里嗅嗅,那里瞧瞧,一会儿又转回来,它不敢离开母亲太远。鸡和麻雀争先恐后地拣食着草堆里剩下的谷粒。避风向阳的墙根下,几个老人坐着马扎抄着手叼着烟杆凑在一起聊天。“该下雪啦,下几场雪明年才有好收成。”其中一个说。但雪就是迟迟不下。
这个季节,乡村艺人开始走街串巷。一般是一个年长的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也有独行的。来到一家门前,看看门没上锁,并不去敲门,一来怕狗咬,二来恐主人嫌,站在门外,先自拉自唱起来。唯一的乐器是一把很旧的胡琴,唱的是《罗衫记》、《小姑贤》里的段子,地道的鲁东南茂腔。主人不开门,就一直唱下去了。唱了一段时间,里面的人听出些味儿来了,吱呀一声门开,女主人拿着半块杂合面饼子或几页红薯干,眼里泪汪汪的,就手放进年长人肩上背着的褡裢里,叹息一声,返身关门。艺人就转到另一家门前继续唱。如果有两三拨儿艺人在同一天光临某家,也有吃闭门羹的时候。相比之下,货郎要比艺人受欢迎。货郎大都是熟面孔,步履轻捷,扁担格吱吱颤出一串串动听的音符,鼓声未落,身边已围了一大群妇女和孩子。在经过半天认真地讨价还价之后,精明的货郎用毛巾、肥皂、针线、头绳等小杂货换取妇女手中廉价的鸡蛋、粮食甚至闺女蓄了五六年的油亮的大黑辫子。女人们在与货郎的交易中总不忘给身边的孩子换几颗糖果,那是农家孩子们的奢侈品,总要放在口袋里许多天,馋了拿出来看看闻闻,直到快捂化了才舍得吃。
风越刮越烈,空气冰凉镇骨。看看头顶的云快挨着树梢,女人赶紧催男人到村东的菜园子里挖些窑在地里的白菜萝卜回来,自己忙着喂猪、添羊草、关鸡舍、往灶间抱柴禾、收拾院里堆放的杂物。
这场庄稼人苦盼已久的雪终于在傍晚时分落下来了。棉絮似的雪片像长着翅膀的精灵,借着风势,手牵手旋舞着,从高空飞飞扬扬地飘落,织成一张遮天盖地的巨网,数步之外视物不清。
落雪的冬夜孩子们钻进炕头暖暖的被窝里甜甜地睡去,大人们心里痒痒的睡不着,侧着耳朵静听雪落。女人依偎着男人的膀子梦呓般地说:“要是天上不下雪,下白面就好啦,那样我们就有吃不完的白馍了。”男人瓮声瓮气地回答说:“就是在下白面呢。”他分明听到了夏天磨坊里麦粉飘落的沙沙声。雪的寒光透过窗户映在屋里,屋里的热气已经散尽,有点冷清,男人禁不住把女人往怀里拉了拉。雪花敲在窗纸上,铮铮作响。
天还不亮,一家子都早早地起了身。模糊的天光下,女人已在西厢房馇好了猪食,男人和几个猴样精神的孩子扫完院子,又铲门前路上的雪,然后堆一个胖胖傻傻的雪人。男人咳了一声,抬头向远处望去,山野、小径、树林、村舍、篱笆都落了一层厚厚的雪,村前的小河也完全冻结了,像一条透明的玉带被人遗忘在那里,听不到水的声响。现在,雪是停了,但风却凶起来,雪野上,像一群群怒吼的狮子在追逐。
快到中午的时候,太阳才从云缝里钻出来,满世界亮亮的晃眼。太阳一晒,雪开始融化,四处蒸腾着的水汽,与农家淡青色的炊烟混合一体,村庄隐进雾里。夜里经风一吹,家家房檐垂下长长的冰锥,树上结了松针样的冰挂,浑身珠光宝气。置身其中,如处琼楼玉阁。
落雪的冬天庄稼人无所事事,无所事事的庄稼人在串门啦呱、打牌、下棋或者围着火炉面对一锅翻腾着的白菜豆腐粉条有滋有味地品着老烧中打发时光。有搭班子到外村唱戏的,没有自己戏班的村子就请外村的戏班来唱。劳累了一年,上苍怜悯这些生灵,给他们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庄稼人总要在这段寂寞的日子里想方设法活出点儿意思来。因为,从现在到来年春天,时间还长着呢。
心灵感悟
女人依偎着男人的膀子梦呓般地说:“要是天上不下雪,下白面就好啦,那样我们就有吃不完的白馍了。”美好的愿望带来美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