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慧桦
一
所谓火曜日。丽日在谷底泛滥成灾。
我要猎取什么食物。是的,我要猎取什么东西,证明我并不是无能。在这茫然的所谓火曜日,欺骗自己是最简单的。有些人,欺瞒了自己,还天真得疯狂,相信耶稣复活后一定会荐他进天堂。我才不这么想,我似乎无所谓单纯的永恒问题。我要猎取什么的,什么上帝园圃里的珍禽。
生存是无穷尽的狩猎。左右手必有神奇的奇观。我无心于生命以外的一切荣耀。我才不谈价值问题。
摊开荆棘与蝉声,脚轻触战栗的陌生。一个大意,险些绊了一跤。鸟飞在哪里?我不是鼻孔灵敏的猎犬,只有循着微弱的凋嗒,折人莽原里。几只彩蝶翩跃在叶尖的光芒里,像在那个园圃看到的?我要举枪,砰一声,茫茫的飞禽在那儿呢?真是霉运透了,费尽气力盲找。进得棒莽,我是一只盲目的蝙蝠。不,不,我比蝙蝠还差呢,它有电流导航,碰到危机,就是一闪,多干脆。我是一只兽。突击、扑杀,完全取决于万分之一秒的居先。这种定律很残忍,大家都有同样的机会:杀或被杀。一种不属于思维的生存状态。
突然,荒蛮中出现了一座弃屋:门墉虚掩,屋顶多有脱落,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惊醒过来。我握紧枪柄,以防万一。我一步一步靠近它。我害怕里面躲了什么野人,不,跟我一样的人。其他野兽也一样教人心裂。我处处在做着一种生命的赌博。人都是实际的,当你生命系在线上,你不会浪漫的。当我逼近虚掩的柴扉,心差不多就跳了出来。我用枪柄猛然把门推开,只见地上零乱地堆着几个铁罐和木头。再检查侧门厨房,屋顶早塌了,灶早剥落不堪。疑虑圈圈围住我,杀气顿然消失。那屋主为什么要弃屋而走?这里离城里太远吗?还是阴郁征服了他?
从屋旁经过,爬上更高的丘陵,进入一带竹林。我竖耳倾听,卿卿,卿哪,咕咕,咕咕,我瞬即判定不远处有鹌鹑,便从左边抄过去。突然间,我从叶缝间发现我的同类。不是,是一对野合鸳鸯。头际瞬即掠过马克吐温写的一篇小说,他诙谑地描写教人永远不会忘记。为什么要跑到这么阴暗的苍竹林下来做爱?生在这样开明的时代,仕男女都可以坦然到旅馆“休息”,要不然,路边草丛也足够遮掩他们。这儿是禁地。他们穿着华衣不应进入这园苑。
我欲放枪,不是居于妒忌的理由,我跟他们平等,在森林里。但是,我掉头走了。我寻着鸟音,我只拟射落几只飞禽。
二
倚树歇过一阵子后,我开始感到肚子饿了。苍鹰可以在几百尺高的苍弯攫捕地上的食物,当然,我也可以生存。几经搜索,我终于找到一棵爬满藤蔓的番石榴树。像猴子一样爬上了树上,随手摘了几个掩在叶丛里的果子,一看倒是白嫩嫩地可口。当然,这只是半温带的半荒野,如果在热带,四处可以找到各类野生果子,毒蛇猛兽当然也四处窥伺。假使亚当和夏娃真的是人类的始祖,那么,他们的血液一定跟我一样原始。我仅在衣着上扮成一个野贵族。
吃过几只野果,当我从竹林间穿过时,哇,一条好长的蛇。那一定是魔鬼的化身,跑来诱惑人类。但它何以要来试探我?我早已坠落人漆黑的深渊里,走在那里都是一样的。本拟开枪的,但,脑际突然响了。青蛇应用竹竿打。当我在慌忙砍竹竿时,它已窜人草丛里去。这座半荒的山,就是伊甸园吗?有一对野鸳鸯躺在枯叶上纠缠;有一条蛇在我正砍伐竹竿时窜入矮丛中去;除了几声鸟叫与蝉鸣,漫山弥漫着一种阴晦的气氛,而时间倒流,我突然周身长毛,四肢充满了气力,脸热眼红。衣着无形中尽脱。我要放枪。哦,鸟声是从前面那竹丛传来的。我匆匆穿过竹林,在一块空地处,看到叫声从最高的一根竹竿发出,我瞄准了那小啁啭,啪!它斜乜着蓝空。自云悠悠飘过。啪!啪!此际我才发觉自己的无能。它一动也不动地展览在那儿。
三
我追踪着飞禽走兽,自己也一直被迫踪。躲藏是不易的。白昼有适于白昼谋生的生命,夜晚也有旯一些适于在黑暗中活动的生命。生存都包裹在层层原始的恐怖感里。倘或我能剥开这些奥秘,我必如岚如云,飘滞自如。然而,我的血液流着千亿载的冲动。礼教诗教都如护身符一般虚幻。一种狂暴猛冲过后,一种压抑感又窒息你,在冥野中盲目地摸索,最后都在寻死亡的稣胸。有一个早晨,庄子悠悠然变成蝴蝶,翩翩飞入耀蓝空。泯灭了个性,物非物,我非我,用第三只眼观照云空下的熙熙攘攘,我行我素,毫无牵涉,多美丽的超越呀!
我是一个有所执的人。每一个细胞在每一分秒内都在警惕,等待出动尝歼灭敌人。我真怀疑屠格涅夫的善性,假使他真的是一个猎人,当他看到一只不慎堕地的小雏,他必竖目扳枪,以期在瞬间击落它的父母。但是,他却被母鸟的英勇慑住了。假使说他是善良的猎人,无宁说他被同样的英勇感动了。
我抬头望天,望识人云絮的青葱。我欲放枪。但我足足漫山搜索了好几座山丘,枪放了,好几次弹子仅从鸟翅掠过,就连比鸟大好几倍的松鼠都逃了。傍晚拖着斜长的背影回来后,我可真泄气极了。找来找去,才找出是眼镜在作祟。还有,我的气枪不够凶悍,否则,那条青竹蛇定没命,甚至连栖在崖上的兀鹰。还有,我缺少一只猎狗的鼻子,狗终究是更猎人的。
我要放枪,我要放枪!
心灵感悟
对于炎凉的世态,对于扼杀人的个性、人的尊严的现代文明,对于尔虞我诈的吃人的现实社会,作者都表示了强烈的憎恶与愤懑。“放枪”显然不是一个出世者所能呐喊的,它流贯着现实人生的血液,是属于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