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野间,会推内阁辅臣的各类新闻,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无不议论纷纷。
京师百姓,自古以来就有着议论政事的传统,尤其是宋明以来,政治氛围宽松,书院私塾已极为普遍,读书人已成为社会的主流。
万历帝二三十年不临朝(不表示不批阅奏疏),更加放松了对民间的管制,文官对皇帝的批评同时也达到了顶峰,这股潮流同样影响到民间。在京师,即使是贩夫走卒,对朝政都有其自己的看法。
魏阉乱政,虽使明朝元气大伤,但是民间议论朝政的习惯,还未伤及根本。崇祯朝以来,朝政再次步入正轨,更有近半年来,崇祯的有意听取民意,震灾中各类公告的阳光施政,使得京师百姓议政的热情更趋高涨,茶肆酒楼无不能听到书生意气的挥斥方遒。
至于后世有的“莫谈国事”告诫,完全是满清当政后,二百多年残酷的*结果,以阉割中华文明的精神,以使少数的满人得以巩固其统治地位。即使是辛亥革命后,除了救亡文人、热血青年,普通百姓仍是保持着“莫谈国事”的警惕,这种景况直到新中国建立后,才得到完全的改变。
大明邸报传抄天下,崇祯登基以来的第一次会推辅臣,天下为之注目,只是地域阻隔,很难立刻反映到京师乃到朝堂之上。
然而无论何人,皆认为此次辅臣会推,必以东林人为主,这早从崇祯帝此前的用人倾向即可看出;而且也唯有东林人在阉党当政时,不畏强暴的形象已是深入人心,是以东林人的回归也可说是人心所向。
身为东林人的钱谦益,更是锋芒毕露,隐然间已是东林新一代的领袖人物,又身居礼部侍郎要职,深得皇帝宠信,江浙赈灾更为其赢得了更多赞誉。
这次会推辅臣,朝野间已早有共识:“东林人必获全胜,钱谦益必能入阁”。
“贤侄,对这《民富论》有何看法?”钱谦益指着案头一本小册子说道。
《民富论》,崇祯原本就打算在内阁辅臣选定后,即分发给各位朝臣,作为新内阁的执政导向。所以,崇祯并未对此作任何保密措施,然而内廷如此大的动作,外面又如何能听不到一点儿风声,早就有内外勾结泄漏了出去,而崇祯仍不自知。
“圣上所言直是振聋发聩,乃历朝历代所无。只是从中也可看出,圣上对当今朝政很是不满,世叔还需谨慎才是。”邬志斌说道,不时拱手为揖以示对皇帝的尊崇。
自从上次提醒钱谦益应注意锋芒内敛后,虽然建议未被采纳,但邬志斌却得到钱谦益的重视。邬志斌熟读史书,文采出众,弱冠之年已是举人在身,这几年未进京考科举,一是不满阉党掌控朝政,二是性情高傲欲一鸣惊人,这才耽误到现在。也正是他的才华横溢,又有着年轻人少有的深沉城府,对各类事物每每都有其独特的见解,因此深得钱谦益的喜爱,经常带在身边,大有提携收为己用之意,作为未来的班底之一。
“嗯……”钱谦益捋髯沉思,书房内顿时安静得令人感到有些压抑。
“世叔入阁基本已成定局,那时再作定夺不迟。”邬志斌从钱谦益的言谈暗示中,知道其已进入吏部推举的名单中。
钱谦益对自己能否入阁,虽有着几分把握,但却对未来的朝局走势感到有些把握不住。“百姓即天,天子即是百姓之子”,虽然深合儒家“民之所欲,天必从之”的道理,却仍是前人所不敢言,身为皇帝就更是难得;然而这番言论,虽是激起了他内心中久违的激情,却更让他感到了茫然,不知这个年轻皇帝还会有些什么惊人之举。
“前些日的接风宴上,诸臣无不世叔恭敬有加,朝中又多有师友相助,辅臣已非世叔莫属。至于这《民富论》,文章虽有助于变法,圣上更是英明贤德,然而天下世事繁杂,说易行难,未来民意怕是更难驾驭。说句不敬的话,小侄以为圣上有些过于激进了。”邬志斌说到这里,下意识得再次拱手为揖。
“贤侄能识得此点,直是后生可畏啊!世事糜烂若此,岂是一朝一夕之功,圣上锐意革新,确是急了些啊!”钱谦益对邬志斌越发地看重了。没有一般年轻人的浮躁冲动,反而可以看出可能的不良后果,这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的。
崇祯不是没有考虑到,《民富论》的发表对天下的影响,万一百姓不能较短的时间内感受到变法的成果,政局将会显得非常被动。后世作为普通百姓的他,亲身感受到中央对房地产市场的调节,无论政策本意如何,最终都未能使民众受益。最终,房地产市场的改革,引发了激烈的矛盾,已经成为民众对中央政府的实践检验标准之一。
然而,崇祯更清楚农民起义与满清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如果不能抓紧时间解决人民内部矛盾,最终仍将逃脱不了覆亡的结局。《民富论》,就是他为了统一朝廷内外的思想,占据道德舆论的阵地,引领天下的舆论导向;即使由此产生了一些矛盾的激化,也完全可以利用形势的迫切,因势利导以医治明朝的痼疾。
然而,天下形势果真能如崇祯所想般发展么,恐怕谁也无法预估!
朝局的走向,对钱谦益极为有利,已经在考虑内阁辅臣会推后的局势发展;但是对于已经是辅臣的刘鸿训来说,这段时间却是处于极度的煎熬之中。
那份奏疏的疏忽,刘鸿训已是懊悔不已,只是现在已是无能为力,只能是等待御史与锦衣卫的联合调查结果,听凭皇帝的处置了。刘鸿训早已上疏,极力地表达了自己对朝廷的忠诚,不可能有任何的图谋不轨之心;然而,“京师内外驻军皆归一人统领”的票拟,如此严重的错误,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的疏忽,能够不以“谋逆罪”论处就已是侥幸了。
现在,停职在家休养已是近月,先开始还有人来拜访安慰,还有人上疏代为求情;近来却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了,“人走茶凉”真是官场的不变定律啊!刘鸿训从几个有过命交情的同僚那里知道,崇祯帝对任何的上疏求情,皆是不准,且下旨任何人不得再为此上疏。情势的发展越来越是不利,刘鸿训已是作好了心理准备,这次的辅臣会推,跟自己是没什么关系了,丢官罢职怕已是比较轻的处罚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为了进入辅臣会推的名单中,凡是自认有几分实力的人,无不是蠢蠢欲动。礼部右侍郎的钱谦益,都能会推入阁,那些尚书、左侍郎们,哪个还能安得下心来!
只是普通百姓对于这些,多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因为官府的腐败已是常态,谁入阁又能有什么分别呢?只是多少又有一丝侥幸的期望,崇祯帝的锐意变法进取,前后清除阉党掌权者二百余人,占大明各级官员的两成多,其惩治力度之大,可说是历朝历代所未有。虽然其后的变法举措,可圈可点无法一概而论,更有实施中的曲解对策,让变法的效果大打折扣,但也确实给百姓们带来了一丝希望,一线曙光从贪腐的浓厚乌云透了出来。
就在大明朝廷风云际会,内阁辅臣会推极为重要的时机时,崇祯帝遇到了更为麻烦的事情,变法的关键核心“宝钞再版发行”,极有可能面临着夭折的危险。
宝钞再版发行,普通百姓虽然担心,但本身并无多少银子收藏,更对朝廷政策无法置喙,只是寄希望在兑换宝钞的时候,不要吃太多的亏就行了。
但是许多有钱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在钱庄存有大量银子,钱庄汇票、银票的使用,在买卖中不可避免。
许多的钱庄都承兑朝廷发行的宝钞,谁知道朝廷会不会强行将其存银兑换,宝钞万一贬值,可就是倾家荡产了。朝廷税收入不敷出,平虏抚乱的银子花得海了去了,增收的辽饷至今不见有取消的迹象。百多年前宝钞不断贬值的事故仍历历在目,再版宝钞怕也逃脱不了贬值的命运,于是乎挤兑钱庄的风潮出现,就很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