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声桓,左良玉部将也,本辽阳卫,应袭世职,以边资历杨枢辅嗣昌,史督师可法诸营,累升至淮徐总兵官,寻隶左后队。
初,左既败绩襄樊,退保武昌,力不支,则图屯兵南都;癸未春,至池州,闻有备而还;久之复至武昌,徘徊楚东。乙酉春,闯贼又日夜东下,左帅恐,不能不徙,欲复趋南京而无名也,患之。时宏光帝立已半载,朝廷昏乱,马士英、阮大铖用事,出史可法于扬州,而杀北来崇祯先皇太子,人滋不服。久之都下纷纷言,所杀者乃王驸马子也,于真太子无与。东南日夜望真太子出而立之。左客胡以宁因献计,令为太子手诏,趣左帅入囗留都者,使客自北来,称太子有手书血诏付左,左佯受诏,为坛而哭,酒血誓师。内惮江楚督师侍郎袁继咸在九江,胡以宁旧与袁游,即遣以宁用太子旨给袁侍郎,会师部署三十六总兵,而东以江西属之金声桓。
左至,则袁所部吕督师,旧将郝效忠、郭云凤,乘袁左舟宴,焚掠九江。左兵即附之。良玉见城中火起,闻报曰:“左兵也。”即其舟中顿足呕血而死。
左死,军益乱。其子梦庚,竟劫袁与俱,下至芜湖,宏光帝已执矣。继咸随宏光北,其中军总兵官都督邓林奇死之。而左军三十六将皆降。
英王令左梦庚以父官率诸将入朝。金声桓不欲往,乃自请愿取江西以献,英王许之,即不遣一满兵而以江西专委声桓。声桓还师南向,与闯部降将王体忠合营西屯九江。
声桓宣言满兵旦夕至,马步二十余万,日遣牌,谕江西速降即免屠城,一日牌十四五至。巡抚旷昭惧,解印而逃;诸有司绅士民则皆走江城,内外一空。
六月初四日,乡约遂偕市井诸士类迎金督镇于九江,初不知有王体忠也。十九日,声桓至,乃有诸生数十人迎于江干。声桓戴方巾,被青纱金缕酒线蝴蝶披风,受诸生廷参于舟前。廷参者,初见即跪,跪已起揖乃拜,复起揖再拜而止。声桓故武人,被轻衫骤受文谒,以唾手得江西,喜殊不自胜,左右顾从者,当如何答礼,且笑且抠引诸生起,口中谦让喃喃,有所云而无其辞,颊延坠缩如丝。迎者及其从官皆掩口而笑。当时闻者知其无足与矣。恐有伏兵,徘徊久之,乃入城。
体忠忿江城无人迎之,入则与金氏分营而居:城以东者为王城,以西者金城。金所分,当都会喧阗处,官府甲第卒焉。其偏裨弟族又多因得分据华剧,网罗乡城诸富家,诛铲未逃诸豪暴略尽,以渐便宜署置有司官属矣。阴念:“江西迎我,特以清兵声势,而我甲仗士马精强,逊王氏远甚。”体忠亦不大诛掠,人心渐有王氏,欲计除之,未有以发,会八月二十五日剃发令至,实其叔号称十大爷者赍文以来;令下三日,未有应者。声桓曰:“此王兵为梗也。”明日请体忠计事,即其揖时刺之。
尸出,王兵大扰,攻金氏,烧德胜门,又烧章江门,格斗三日。诸金各率其精兵巷战,杀伤略相当。王氏老营兵私计,溃散无归,且新去无主,即外据州府,势不能久独立。声桓谍知其语,且战且招降,而以王氏兵属体忠旧掌军鼓号筒者旗牌王得仁军中,所谓“王杂毛”也。江西自是尽为金兵矣。
声桓以江西据江南上游,西控楚,南通闽越,得江西则东南要害居其大半,而声桓未费满州一矢斗粮,孤军传檄,取十三府,七十二州县,数千里地拱手归之新朝。计大清入塞以来,功未有高于己者。意望旦夕封公王,次亦不失侯耳。收江疏还,乃以副总兵提督江西军务事,视旧官更贬。得报,气沮,大非所望也。
是时,明唐王已起福建,改元隆武。以杨廷麟为相,督师取江西,万元吉为兵部尚书,督师镇赣州。明年八月,隆武败于江州。十月,赣州破,两督师皆死之。诸尝在闽授官,得脱归者,往往有隆武及阁部诸札付。然见声桓方恣杀明人士,诸凡年十五以上及有病者未剃与告反及诬官闽者,辄杀之;非有故而家质中百金以上,辄诬以通明,使有司论杀之,没其财产;十三郡人人莫必其命。是以游士莫敢言自外归。
金氏威震闽楚。巡抚李翔凤死,声桓益骄,乃大治宫室,以明都司署为帅府,役夫万余人,穷高极壮:避暑之室,舂白瓷屑为尘恶壁,倚者如冰;阿阁曲房,层毡为墁,覆以绛缯,履之若绵,尝病,思食虎,即令环西山,勒三日得虎,而果得虎以脯。诸所为侈纵类是也。乃其胸中恚郁异甚,故灭裂,极意为荒暴如此。
然声桓为人阴狠,能箝噤不泄,方南顾明微,内恭清盛,欲待四方有起者,因而自立。自李巡抚死,北来有司益多挫之。王得仁亦望为提督总兵而不得,意颇怏怏,又屡受折辱。得仁本起群盗,从闯营,未尝有坚阵,性犷躁,不能无恶言。或曰:“天下事大定矣,顾君命当侯否耳。富贵自有时,君其忍之。”得仁益愤,则招致方士,起宫观,煅金银,以万金使丹客宗超一开天宝洞,将以立坛,请致物怪,檄罡雷,役使丁甲神将,为百胜天符军法。所居,故宜春管理王府也,深八九重,畜伶优,教歌儿数十人。私居时时戴明制便衣冠,于最后堂张饮,数令伶人演郭子仪、韩世忠故事。由是金、王两家怨辞稍稍闻于外。
自赣州未破也,万督师尝遣间使密诱声桓使反。万从武陵杨枢辅西征时,尝与声桓相识于左营故也。声桓得书不报。间使去,乃遣人捕万仆箐华,械系于庭;夜深,解其缚,与善饮食,劳苦问督师起居,殷勤甚厚;未明而纵之。万死后,箐华亦间泄其语。
诸归客闭匿既久,虑人操其踪迹,闻已确有间,往往各缘所知,私觌两人,其始本图聊免祸耳。诸栗竞喜事者,乃妄意立功名,辄时时微言杨万未死,隆武尚在也;反饣舌知两家怨不得封意,则间自露其关防札印,乃言:“隆武屡有手诏,许公能以江西归明者,即举江西封公,亦尝达一二乎?”
未几,江城人士走诸金门下者,受意为声桓立生祠。祠成塑像,而请其冠服之式。声桓令塑为华阳巾而羽衣。舁像入祠,观者强手<;齿乍>;舌。而声桓者益意得。初声桓本故以此探明虚实,而归客亦因极口诡声桓,言明复大聚,且阿意调“先授侯印,令公举江西,待收京,且分天下而王之。”声桓日闻此言,况阴与万督师前语相应,不能不喜且信。而说者久久亦真自以为中兴果可指期待也。
后巡抚章于天至,遇诸将益倨,日从诸将索珍宝奇货,呼声桓曰“金副总,”得仁曰“王把总。”先此两人在外,固已自称“都督”“副总”,以自文于偏裨矣,至是,其部伍亦骇。
一日,章巡抚宴布政司。堂铺旃,席地各取银管吸烟,已递火,不及诸将,解腰刀割炙蹄,又独与文官饮食。自声桓而下,皆坐旃外。酒半,嘻笑顾视曰:“王得仁,汝欲反耶?”是日得仁归,大愧而愤甚。声桓亦无色,俯首鞭还帅府。
七月,得仁提兵如建昌,章于天差官票追其饷三十万,得仁大怒,捶案大呼曰:“我王流贼也!大明崇祯皇帝为我逼死,汝不知耶!语汝官,无饷可得,杠则有之!”声如嘶吼,目睛皆出,敲其差官三十杠曰:“寄章于天,此三十万饷银也!”声桓闻之,谓其客曰:“王家儿急矣!所遣请印陈大生等数辈皆不还,奈何?”
丹客宗超一弟子黎士广者,亦轻忄昌喜事,旧与左右往来,其邻胡叟有门人官隆武者,黎从买札付为官,即因为转卖,以营致喜事少年;又雅游于金客黄人龙之门,即因人龙自荐于声桓曰:“若辈非能得之,明兵虽大聚,独我知隆武主所在耳。公诚无爱厚费,资我以往,可期而至也。”声桓曰:“顾汝归,如何而酬汝,且功名本共之。”居有间,黎生及胡尔音夜袖两印入帅府,一为镇江侯,一为维新伯,篆皆柳叶文;又玉印一,上刻文小篆曰:“精忠报国,”玉亦美甚;曰:“此上所私赐也。”声桓喜甚,日挂腕间。八月,得仁归自建昌,声桓举印畀之,且扬腕笑,示其囗囗。得仁曰:“可矣!”声桓曰:“待赵旗鼓归而议之。我闻乌金王为何腾蛟所败,已使赵旗鼓往贺且觇何得擒王否也。”赵旗鼓还,盛言乌金不过小失利,今且大破明兵于宝庆,会胡以宁亦死(以宁为人有口,敢主断。陈大生、黎士广等虽入幕,特伺候附会意指耳。先所泄王氏演韩郭诸克捷戏及使人请祠像服式,皆以宁启之也)。
以宁死,诸客并狐疑相伏,二人以故按不发。已而巡按董学成亦觉金、王谋反有端,屡扬言欲奏闻,而索得仁歌儿;得仁恐与之歌儿,则居家状泄有验,坚不肯与。于天又从索金玉杯、水犀、腽肭脐;得仁实无海物,益滋其怒,日夜诸匠为旗帜、炼火器、制鞍甲。戊子正月既望,章于天率内丁数十骑忽如瑞州捕掠诸豪富,索钱财,无状甚。或谓得仁:“此恐非为索财贿也。前有满兵数十骑,不知所往,恐其伏瑞州,待抚按定议而发。脱有尺一诏,出不意,公等且见擒。”得仁益急。
正月晦万寿节。二十六日壬戌,官将夜习仪于上兰寺,得仁伏军甲而往,上甬道,努喙睨声桓曰:“如何?”声桓摇首。是夕未发,习拜如仪,文武官各罢散。得仁归,尽夜部勒全营,然未得声桓指。癸亥五鼓,谒声桓,声桓不出,使其子出见之。得仁自未将兵时,业父事声桓矣。及其子出,厉声调曰:“大哥响马,既出身从流贼,得伯不能作,即死;汝爹已侯,当死,今日不出为侯,亦死”。声桓心薄侯不欲,又事急,度不能再遣人邀易爵于明。其子入报,乃曰:“为侯不为侯,皆死;然则为公耳。”声桓许之,曰:“可!爹为公,囗为侯!”遂反。
天明,七门不开,绞杀董巡按于帅府西,绞杀湖西成守道于帅府南,尽捕杀司道府县官诸兵,民戴蒲帽者辄射之。自是城中委弃缨笠,积道旁如山。
得仁遣人邀擒章于天于江中。声桓使人迎宏光阁臣姜曰广于浠湖里,第以其门生故里多人任南北者皆有,故迎与共事,资号召也。出告示安民,称隆武四年;金声桓称豫国公;王得仁称建武侯;吏部侍郎东阁大学士姜曰广称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三衔;皆兼吏兵部尚书,皆称赐尚方剑,便宜行事;大略谓“劳苦功高,不惟无寸功之见录,反受有司之百凌,血气难平,不得已效命原主。”云云。
于是以声桓中军官宋奎光为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声桓所委守道黄人龙为总督川,陕、山东、山西、河南五省兵部侍郎;声桓初入江西时观变前锋刘一鹏为汉城侯;胡以宁前死,使其十二岁子为进贤伯;诸金皆为都督;得仁妇弟黄天雷为兵部侍郎锦衣卫同知;金幕书记吴尊周为巡按江西监察御史;王幕书记陈芳为巡抚江西佥都御史。司道抚院各属堂佐,皆其幕客也。
时服色变易已久,仓猝求冠带不能具,尽取之优伶箱中。一时官府皆纱帽、皂靴、白杨绯、蓝元青盘领衫袍、鹤雁雉翟狮虎白泽补服、金银犀玉各花带、素带伞、飘檐轿,唱道威仪如他日。乡民扶携拥街巷,艳观啧啧,惟视其翅间前后皆秃无鬓,以此征异。
内外寮署遍布私人,而诸客首言明事者录并不及,惟陈大生、黎士广、林亮数人得部曹而已。其有真宦闽归而不愿者,声桓则又坐以观望,矫诏加衔,勒令为官。欲因劫聚义旅,观其强弱。诸客既失望,亦各称目衔级,出所藏隆武阁部督府札付散卖颁给。欲罗萃山泽以自树,常别为一军。由是职方监纪,交错于道矣。然时得大书姓名,往来交谒而已。非是豫国建武府售者,诸将亦不为礼,不能把权射金钱。
黄天雷者,妹有殊色,得仁为之心死,而王体忠亦欲之,故构体忠于声桓,杀之而夺其军,以纳其妹,于得仁怂恿也。天雷妹以不良死,已而追怜悔之,乃厚遇天雷。凡事咨而行,故营中诸客皆关黄舅爷。黄年少,亦能折节奔走,求官者皆就黄锦衣侍郎,以归建武;建武之门几倾。豫国金声桓性素忌,见王氏日盛,由此内恶王氏。而得仁见诸客卖官聚众,亦恶其分利挠权,即又嫉诸说客义师。
得仁巡城,忽取幞头。盖其平日所见优伶演扮古公侯、丞相,冠皆幞头云耳,无纱帽者。不知明制,幞头公服也,朝参公座,凡公事自府部至丞簿皆得戴之。既取至,于是其城巡也,纱帽而出,幞头而还,展角又偏,头匡宽过额。见者皆匿笑不禁。诸客传相哗噱,又引旧制府部不同衔,窃议“王侯舅侍郎即不当锦衣,锦衣即不当侍郎。”此两语流闻,则王、黄益怒。姜冢辅亦恶其非制科而皆自居以进士官也,出示诟之。公侯逐客之意遂决。
当此之时,金、王两门下乃有一侯、一伯、一巡抚、三侍郎、两御史、二十余都督,而诸自称隆武郎中员外监纪者,自陈大生等,皆囊头箱胫。轻者榜掠笞挞,臀无完肤,蓬头垢面,跛出国门而去。
旬日之间,公侯义客分为三旅,所遣迎隆武驾丁时遇辈,趑趄道中莫前,实不知所在,或曰邵武,或曰安远,并支吾不验。两人亦觉其诈,然事已举。囗闻南来人言隆武已死,明诸臣复拥立桂王于广东也,改元永历,即为隆武禅诏进诸官秩,有差告示文移更署永历二年。然声桓意终疑;又谋求益王子立为世子以监国。诸事隆武而尝为鲁王官者,因亦各谋寻迎鲁王而戴之。绅有识者,见国中举动如此,各各引归,转相告戒勿出。
东路义旅督师侍郎揭重熙,詹事傅鼎铨到城,一日,并引兵还。城中独姜太保在位陪金公王侯调剂兵食而已。
永历二年之前一日二月庚午,建武侯西征九江,胡以宁从兄胡澹诣军门说曰:“君侯拥精骑数十万指麾,顾盼反清为明,冠带之伦,欢呼动地,今闻所在,莫不结牦刺网以待。以下九江,奚啻拉朽?若能乘破竹之势,以清兵旗号服色顺流而下,扬言章抚院请救者,江南必开门纳君,其将吏文武可以立擒。遂更旗帜,播年号,祭告陵寝,腾檄山东,中原必闻风响应,大河南北,西及山陕,其谁得而为清有也?”得仁咤其言。到九江,不移时而破之。珍其卤获,自部送还。金亦忌王。
北伐时数遣使归以澹谋赞声桓,坐客皆曰:“此上策也。若西取武汉,连衡郧襄,与湖南何氏鼎足相投,此为中策。万一不然,攻城破邑,所过不留,重为流寇,此出下策。虽然,审能如是,竟亦不失中策。待永历帅六师,堂堂正正而后北伐,清兵猝至,婴城自守,则无策也。”声桓顾人龙曰:“策如是,宜何从?”奎光曰:“从上策未晚也。”人龙曰:“三策皆非也。不闻宁王之事乎?赣州高氏在彼。”声桓愕然问故。人龙曰:“昔者明有宁王,名曰宸濠,反于江西,以不备赣州,故为赣州巡抚王守仁所擒也。”声桓心动,立议伐赣,然忌王氏****,会城协与偕往。
三月丙辰,乃出师。骑步舳舻,旌旗辎重,水、陆亘三日不断。使使先赍册印封高进库,谕以利害;进库初无意斗,及见书,大怒曰:“金皇帝耶?安敢侯吾!且永历安在?”使者不能答。遂勒兵出战。声桓使副将白朝佐冲之,曰:“战酣来助。”朝佐者,本铁岭骁将,为声桓刺王体忠者也;前破建昌,得金银五十万,声桓出师时索之,朝佐不与,日久尽矣。及与高氏战,追奔数十里,径至城下,高师窘甚。白战亦倦,使人视太军尚去二十里,朝佐怒曰:“此为彼五十万,欲致我死地也。”收军归南昌,削发为僧。高得复入城守。金王全军相持七十余日。
会城空虚,陈芳、吴尊周等徒取其官,兵民独倚宋奎光、黄天雷为重。四月二十八日,九江破。报至城下,内外皆走。车一辆,舟一渡,索雇值数金,如乙酉初,虽斩之不能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