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精灵摇摇头，把心中所有在目前看来仍属不切实际的幻想，尽在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中驱出脑海。相比日后怎么办，眼前事才更加重要。关于爱蕾诺能不能顺利脱困，这个问题隆奇并不担心。他真正担心的，是自己的去留。
隐匿马戏团，是为了逃避〖阴影议会〗的搜索。可是因一怒杀人而被警方拘捕后，当时就在警察局里按照惯例，留下了照片和姓名、指纹等各种资料登记。
新生肉体毕竟不可能连指纹都照原样复制。隆奇这个名字并不算太突出，混杂于芸芸众生中半点也不惹眼。惟有外貌是一大漏洞。哪怕染了头发，戴上隐形眼镜改变瞳孔颜色，但脸部轮廓以及身型体格，都和原来基本没有分别。普京抵掌的〖老大哥〗号称无孔不入，在各处政府机构中布置眼线收集情报，自然是情理之中。尽管不知道从发现自己照片，再到这个情报被上传到普京手里究竟需要多少时间，黑暗精灵依旧可以百分之百地判定：自己已经暴露了。
以作为刺客的价值观而言，隆奇实在应该在警察到场之前就逃跑才对。反正当时马戏团的人们也决不会阻止自己。而即使在警察到场后，以自己的身手，要打倒这群普通人同样不算什么难事。偏偏，因为历练〖人性之路〗的关系，隆奇就选择了看起来最愚不可及的束手待擒。
隆奇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更不会认为自己是愚蠢。谁杀了人，就由谁去担当罪责，仅此而已。尽管到最后，被保罗.纽曼所收买的政治部，向爱蕾诺展示的那张逮捕令就像一记大耳光般当面狠狠抽在黑暗精灵面上，他仍然不后悔。
觉得自己应该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世俗的嘲笑与侮辱，和我无关。只要胸中仍有光，黑暗再浓，也淹没不了我。
原则归原则，现实归现实。既然已经暴露，隆奇就不能不考虑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了。当〖阴影议会〗顺着线索找上〖怨念浮空城〗马戏团时，自己应该怎么办？
答案很简单。一个字：逃。
必须逃，而且是尽快逃。不能只有自己逃，必须说服爱蕾诺和苏菲，带上马戏团其他人一起逃。〖阴影议会〗做事心狠手辣。决不会放过所有和自己有关系的人。即使事实上马戏团对于自己的秘密一无所知，托波洛和普京也只会对他们施展毒手斩尽杀绝。或许马戏团的人们会拥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力量，但黑暗精灵无法利用他们去作为对抗敌人的武器。
这场战争，只属于〖阴影议会〗和黑暗精灵两方，不应该再把第三者牵扯进来。
“隆奇、隆奇？你怎么了？”
手上衣袖一紧，隆奇立刻回过神，低声道：“没什么。忽然想起些事而已。有情况吗？”
苏菲“嗯”地点头，悄悄道：“那边好象有人来了。”
用不着她提醒，这时隆奇也早注意到动静了。他抬头眺望，只见两点耀眼灯光正由远而近。万籁俱寂之间，汽车引擎的声响更加倍显得响亮。眨眼间，汽车在警局正门前停下，两个人推开车门落地快步走出。眼望其背影，黑暗精灵突然下意识“啊”地失声低呼。声尤未落，其中那条瘦削背影脚步一顿，随即转过身举目四下巡视。青白灯光把他脸上那副镶黑边框的眼镜照得闪闪发亮，却并不妨碍黑暗精灵将他面貌看得清清楚楚。
居然还是老熟人。隶属警视厅皇后分区，那位几乎说每句话都要带上几声咳嗽的老警官——傲萨扬。
如何在最短时间里找到最合适地点隐藏自己，是作为刺客的基本功。黑暗精灵和苏菲所处地方是停车场旁的一个小花圃。深沉夜幕中，茂密枝叶下，除非戴黑边框眼镜的老警官也同样拥有红外夜视力，否则实在不大可能发现隐藏在暗处的两人。
“咦，看什么呢？”走在傲萨扬身边的那人约莫四十多岁，身上官僚气息极浓。发现同事忽然回头像在搜寻什么，他也停止前进好奇地问了一句。
“咳咳~~刚才，我好象听……”老警官欲言又止，有意无意地想黑暗精灵藏身的花圃瞄了几眼，随即收回目光摇了摇头，道：“不，可能只是~~咳咳~~我听错了。走吧。”一手搭上那名官僚肩膀，不紧不慢地走入警视厅总部大楼。
黑暗精灵轻吁口气，低头瞄了瞄腕上手表。最长那根秒针末端，发出一点微弱萤绿。旋转一圈、两圈、三圈……当秒针转到第十圈时，脚步声悠然再起。凝神远眺，三条身影踏着平稳步伐走出了警视厅大楼正门。其中右手侧那条修长而苗条的身影，赫然正属于爱蕾诺.法兰西奴——〖怨念浮空城〗马戏团的〖白银〗。
“法兰西奴小姐，我们就只送到这里。”那位属于政治部的官僚，站定脚步不再前进，举手托了拖金丝边框眼镜，倨傲道：“针对妳提出的所有控告都已经撤消，从现在开始妳自由了。回家吧。我在政治部工作了一辈子，能够得到撤消控罪当场释放的人，二十年来妳是第二个。妳应该觉得很幸运才对。”
“幸运？”爱蕾诺不屑冷笑，清朗笑声在寂静黑夜中传得极广，而其中蕴涵的讽刺意味，更赤裸裸地不加丝毫掩饰。
“什么叫做幸运？无辜者被诬陷，然后因为自己没有犯过的罪遭到逮捕，就叫做幸运吗？我们辛苦工作，流血流汗地赚钱缴纳税金养活你们这些政府公务员，到头来非但得不到应有保护，反而连自己的正当权力也被侵犯剥夺，这叫做幸运吗？假如这些都叫做幸运的话，那么两位警官先生，你们自己也来亲身尝尝滋味怎么样？”
“牙尖嘴利，难怪会得罪人。无辜的纳税人？哈哈，妳真以为自己生活在童话世界里吗？”那名政治部官僚虽然被指着鼻子大骂，面上倒也找不到多少怒恼。淡淡道：“骂够了就回家去，乖乖地别再惹麻烦。幸运可不会跟着妳一辈子。走好，不管对妳还是对我，就不说再见了。”
“我们会再见的。”爱蕾诺轻蔑一笑，道：“既然你们这群蛀虫放弃本来义务，那么我们纳税人就只好执行自己的权力了。我倒要看看，失去公权力保护的你们，究竟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嚣张。”
“好啊，那么我就等着。”政治部官僚哑然失笑，他实在有很多年没听过这么幼稚天真，却又大言不惭的笑话了。爱蕾诺也懒得跟他多说，迈开脚步就走。
“请~~咳咳~~留步，法兰西奴小姐。”出乎意料，站在旁边始终保持缄默的傲萨扬，突然开口。不到二十四小时里，已经是第三次听见这句话的白银回过头凝望这位老警官，双眉挑起，问：“还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咳咳~~想问两句话而已。”老警官掏出手巾俺着嘴巴，边咳嗽边摇头道：“马戏团的~~咳咳~~流浪艺人，无权又无势，更加谈不上~~咳咳~~有钱。这样的你们，理应~~咳咳~~处处小心，陪着笑脸~~咳咳~~做人才对。因为面对国家机器，你们根本没有任何~~咳咳~~自保的能力。可是为什么妳~~咳咳~~能够始终都保持着这样的~~咳咳~~镇定？难道说，妳从来都不觉得~~咳咳~~害怕吗？还是说，妳另外拥有~~咳咳~~凌驾于金钱和权势之上的，力量？”
“傲萨扬警官，你还算得上是个好人。”白银淡淡道：“但是你和那群人渣混在一起太久了。凌驾于金钱和权势之上的力量？对不起，我没有这种东西。〖怨念浮空城〗，真的不过就是一群到处流浪，以卖艺为生的普通人而已。我不害怕，是因为……”
爱蕾诺顿了顿，闭目凝神。再度睁开双眸时，瞳孔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一份使人不敢轻视的光芒。这位马戏团大明星缓缓道：“我相信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所以心中无愧。我相信这世界上还存在着公道，所以不管任何时候，都可以堂堂正正地挺起胸膛做人。我相信不管是谁，也不管他有多么大的权势，只要他胆敢肆意妄为，以公谋私，到头来都一定会自食其果。所以，我用不着害怕！”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声音也并不算大。可是听起来正可谓振聋发聩，掷地有声。刹那间，站在傲萨扬老警官身边，那名自始至都对爱蕾诺抱着居高临下俯视心态的终政治部官僚，脸色竟也不其然为之一变，下意识低头，避开了爱蕾诺的逼人目光。
忽然，他觉得自己心很有点虚。
“有道理，有道理。难得，难得。可惜，可惜。”戴黑边框眼镜的老警官连连点头，随即又连连摇头。声音中居然极稀有地没有带上咳嗽声。“法兰西奴小姐，我很佩服妳。像妳这种人，早几十年就快要绝种了。说是年轻气盛不知世间险恶也好，说是脾气固执不懂变通也罢，总之，我很佩服妳。不过妳也该知道，活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并不是光凭着道理正确，就能够行得通的。”
“行不行得通，是我自己的事，也用不着别人来担心。”白银垂下眼帘，拙拙逼人的语气也收敛起来，缓缓道：“假如再没什么事的话，那么我要走了。傲萨扬警官，有空的话，欢迎你来观赏我们马戏团演出——虽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表演。”
“嗯。多谢~~咳咳~~邀请。有机会的话，我~~咳咳~~会去的。”老警官重新恢复了咳嗽，回头向那名政治部官僚道：“我们还有点~~咳咳~~手续没有~~咳咳~~办齐呢。别站在这里~~咳咳~~吹风了，进去吧？”一手拉起那同事，不由分说扯着他就往大楼里面走，眨眼工夫，已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爱蕾诺默然低头，静静凝望着脚下石阶。良久，她终于悠然吐了口气，大步走出警视厅。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这片路段又稍为偏僻了点。街道上静悄悄地，别说出租车，连人影都看不见半个。偏偏这里距离马戏团所在的克莱摩艺术中心还不近。纯粹走路的话，至少也要两个多小时。摸摸空空如也的口袋，白银也叹了口气，忍不住脱口骂出句粗口。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把本姑娘关进去也就算了，居然还半夜三更地抽风又赶着把人放出来。难道就连几个小时也等不及吗？
粗口还没骂完，陡然间黑暗中有只手如闪电探出，准确无误地抓住爱蕾诺右臂，将她一把扯入夜幕。事发仓促，白银几乎什么都来不及想，本能地曲起手臂狠狠一肘撞往对方胁下。只要打中了，白银自信绝对能让对方裂开两条肋骨。
“团长，是我！”熟悉的声音随风入耳，紧接着，爱蕾诺志在必得的那记肘锤被轻松拨开。放开她右臂的那只手按上白银嘴唇，加了一句“副团长也在。”
“隆奇？”爱蕾诺整个人立刻从高度戒备的紧张中放松下来。定神细看，昏暗街灯下，果然就是那张像乌木塑像般黝黑的脸庞。霎时间刚才盘踞胸中的疑问豁然而解，她拨开那只按着自己嘴唇的手，低声问：“你们怎么来了？还有苏菲阿姨，您和〖索垃奇艺坊〗的那伙人渣打过交道了？”话讲到后来，语气已逐渐变得严厉。
“是打过交道了。不过我没有……不，有什么话都先回去再说吧。”苏菲语气显得有点心虚，面对爱蕾诺，再回想起自己本来的主意，她也实在忍不住觉得双颊发热。虽说从年纪上而言她是长辈，可是与白银心理上超乎年龄的冷静与魄力相比较，此时此刻倒显得似乎苏菲才是个更需要照顾的小女孩一样。
“对，我们确实应该赶快回去。”隆奇点点头，低声郑重道：“就在刚才，我已经把〖索垃奇艺坊〗的团长保罗.纽曼给杀了。虽然暂时还掩饰得住，可是纸始终包不住火，事情很快就会曝光。所以无论如何，〖怨念浮空城〗都必须尽快离开落日城——在天亮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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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可抵平日两章。为了阅读顺畅起见偶就不分拆为上下了。厚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