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福走了半个时辰才到镇上。
绣件拿干净的粗布包了,夹在腋下,自己装作路人,挨个将绣铺巡视了一遍。
东头的万家绣楼气派挺大,架子上摆的都是绫罗,只是掌柜的一见到泥腿子老头就唤过伙计让把门口的闲人赶一赶,可见是个势利的人,跟他交易不得。
梁福又往前走,神针绣品,老板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也不行,嘴边没毛,办事不牢。
第三家,来往的都是戴瓜皮帽的,一副师爷相,太过油滑,跟他们打交道怕要吃亏,不行。
这样一家家走过,最后街角处一件小巧的门脸,竹匾上挂着招牌“沈绣娘”。梁福正仰着脸看,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走出来,道:“老伯,您是要买绣品吗?”
梁福上下打量了一遍,见穿着半新不旧的裤褂,梳着寡妇髻,脸皮白净,眉眼中透着精干,却像是个办事老道的人,于是回道:“咱们到屋里说。”
女子将梁福带至柜台前,梁福这才小心打开裹了三层的绣品,道:“家里人做的,看能不能换几个钱。”
那女子眼睛一亮,指尖在凹凸不平的花样上抚过,扬声道:“梅杏,看茶!”一边笑容可掬道,“老伯,您坐会儿,我细细看了给你作价。”
梁福心不在焉地喝着茶,见那女子满面喜色的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于是问道:“还看得过去吧?”
“你老太谦了,这样好活计,遍天下找不出第二件来!不是我沈绣娘恭维,这针法灵的不像是人间的东西!这样吧,这里一共是十二件,九件折枝花样,三件草书。草书要贵些,给你算一两银子一件,剩下几件统共给七两,你看行吗?”
梁福张大了嘴。虽然知道是好东西,但没想到居然这么贵。又看沈绣娘神色诚挚,不像是奸商一类,于是点头道:“这价钱挺公道。”
沈绣娘听他答应了,喜上眉梢,匆忙取出两锭五两大银,做一包包好,又拈出一块一分的碎银递给梁福:“这点碎银子全当是谢仪吧。有了这几件活计,我这铺子也要打出点名声来了。只是不知是谁绣的?以后能不能再来?有多少我都要。绣的人肯不肯接活?我这里有许多客人留下的衣服,等着绣呢,只是这里的绣女连我在内通没有及的上你拿来的这些半分的。”
“我回去问问她。”梁福接过银子,“过两天我给你回话。”
走出老远,还看见沈绣娘依门站着,遥遥目送。梁福忽觉心里湿湿的,这女人看打扮是寡妇人家,讨生活不容易,难得她作人如此痛快,价给的高言谈又爽利,若是那姓辛的丫头肯做,以后就定下这家,彼此都有些进益也好。
接着去绸布店买料子,正在挑着,忽然想起沈绣娘说可以从她那里拿现成衣服绣,这样岂不又剩下了料子钱?梁福一念及此,喜上眉梢,于是到米店买了米,又秤了半斤细盐,匆忙往家赶。
路过镇子东头的告示牌,老远看见一群人围着议论,将及走近之时,忽听得一人说道:“这个冯恒是什么来历?今年就一个廪生的名额,倒给了他?”
梁福心内一动,怎么,是说少爷?
另一人答道:“好像跟你我一样,穷秀才一个,听说省里梁学政赏识,科试拔了一等头名,援例补廪。”
梁福忽觉喉头一阵绷紧,颤巍巍上前两步,哑着嗓子问道:“劳驾,敢问说的是今年的廪生吗?是叫冯恒?”
“是呀”,先时那人打量着梁福,笑道,“秀才冯恒补廪,一月可以到官里支两升米。想不到这些事你也关心,可知恒水教化得方,乡农也仰慕学问。”
后面说了什么,梁福已经听不见了,耳朵嗡嗡作响,嘴唇哆嗦的止不住。
太好了,少爷是廪生了,老爷连秀才都没考上,少爷已经是廪生了!少爷真行!听说当了廪生的,多半都能当上举人老爷……举人老爷,一个乡里说话最响亮的人,还能派出去当官……冯家要在少爷手里发达了!
梁福拔腿跑起来,尽管腿软软的,像是支撑不住身体的分量,又像是踩在棉花上,没有一点真实感,然而,高兴啊!因这一团兴奋,支撑他如飞的一路跑回家中。
院里空荡荡的,梁福一冲进来就喊道:“少爷,好消息啊!”
一声笑自背后传来:“看来梁福已经知道持之的喜事了,倒枉费咱俩个巴巴地跑来报信。”
回头看时是顾筱桂、李桦阳两个,笑嘻嘻地问着:“是说你家少爷补廪吧?他人在哪里?”
梁福正要回答,忽见一个女子袅袅婷婷自屋内出来,笑道:“秀才在屋后的竹园读书。”
顾筱桂只觉头晕眼花,眼前的女子身量苗条体格风骚,一双杏子眼黑白分明,顾盼中无限风情,况且她在巧笑,令他不自觉有片刻失神。这女子是谁?
李桦阳也愣住了,半晌才想起来问梁福:“这位姑娘是?”
梁福沉了脸,一言不发。
那女子笑靥依然:“我是秀才的亲戚,今后就要住在这里了。你们是他的朋友吧?秀才怕在家里分心,一大早就拿了张椅子到后面念书了!”
“莺声呖呖”这个词不约而同在顾、李二人脑中打了个转,这女子声音脆甜中带几分柔媚,余音犹似在耳边,让人忍不住想抓住无形的话梢。持之居然有这样的亲眷?真是好福气!
恰在此时,小青跟着冯恒进了门,可惜李、顾二人只顾着鉴赏美人,居然没注意要找的人已经回来了,倒是梁福紧着叫了声:“少爷,你现在是廪生了!”
一句话提醒了二人,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急忙道:“恭喜持之兄,今后与令名双雄并立,就等秋试之时杀得他乡秀才片甲不留了!”
冯恒淡淡一笑:“多谢。”
两人见他竟不像欢喜的样子,都是一愣,难道这等好事他也提不起兴趣吗?
顾筱桂上前一步,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道:“不羞,跟我们还装什么宠辱不惊,这样好事你不乐,难道要中了状元才心满意足吗?”
冯恒又是一笑,并没有请他们进屋,只是令梁福将椅子拿出来摆在树下,上茶待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