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待走回熟悉的乡间小道,强烈的惧意才稍稍平复。究竟是回来做什么?就算美人再美,挡不住她是鬼,说不定哪天青面獠牙的扑过来,将我当作点心下肚。
就怕连当点心的机会都没有。冯恒自嘲的想着,费尽心机将丝帕送回来,却被她烧了。外面男人,在她看来,自己只是一个可笑的外面男人吧?
可见世间许多事,注定是让人憋气的。比如自己一番赤诚却无处剖白,她必然不知踏进天官庙那一脚需要多大的勇气。又比如自己再怎么发奋苦读必然也赶不上令名飞黄腾达的速度,不知情的人只道是差别在文章,却不知差别在一生下来就已注定,令名有为官作宰的亲眷,而我冯恒只有早亡的贫寒父母。
这样想来,其实今年的岁考倒也没什么可在意了。冯恒望望前方,就快到令名家了。廪生的名额,今年还可以增加两个,令名去年已经取廪,大约今年自己的把握就能大一些。不过也不好说,好像风闻州学里新考取的某个生员是学台的亲眷,那么今年他一定是有份,只剩下一个名额,鹿死谁手就很难讲。考在二等倒也不错,起码说起来还挺有面子,可惜就是没有米。
君子远庖厨,圣人这话说的轻松,在陈绝粮时大约不会这么想吧?家里那十几亩薄地,梁福自己张罗了三亩,其余都租了出去,可惜收上来的钱一总加起来还不够纳粮的,也怨不得梁福一直抱怨自己不肯用功,那是,中了举人自然有人送钱送地,可问题是,举人的爹也都是举人,没有了当举人的爹,怎么会有举人?这世道,还有几个当官的白衣出身?梁福这老儿,忠心是忠心,未免太不识时务,平白地向自己絮叨了多少回。
看看快到令名家了,不如下午就在此鬼混一晌,晚饭就势蹭一顿,添补添补油水也好。
冯恒拉住辔头,缓缓慢行,不提防忽然有人从旁抱住马腿,艰难的叫了声:“救命……”
冯恒吓了一跳,勒住嚼口下马,却原来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干瘪的黄色肌肤,没有任何水色的头发,气息微弱的躺卧在路上,半截身子犹自拖在田里。
“公子,救命。”她费力的张开嘴唇,饱含希望的看着他,眼眶深深的陷了下去,眼白混浊。
看样子是哪里跑出来的饥民。衣衫褴褛,一双裸在外面的手处处是皴裂的口子。近些天已经遇见好几次饥民了,似乎说是某处黄河由决口了。不过还没有这么惨的,以往遇见的都是拖家带口一起出来的,沿街乞讨。
“救命……”小姑娘头一歪,昏过去了。
眼下怎么办?冯恒为难起来。自己一人一马,带着这昏迷不醒的小姑娘能去哪儿?就算肯扶她,瞧她的情形恐怕也骑不得马。不如去找令名想想办法。
他将小姑娘扶在路侧田埂上,快马加鞭,一径来到令名的门外。守门的家丁原是熟识的,笑着迎上来道:“冯相公,又来找我家公子啊?”
“我有急事,令名在吗?”冯恒丢下马鞭给他,迈开步子往门内去。
“冯相公留步啊,我去通报就行了。”那家丁慌忙拦在他身前。
一向是与令名嬉闹惯了的,也就没在意家丁的奇怪举动,一把推开他,沿着花径一路小跑冲进书斋,高叫着:“令名,令名!快出来我有急事!”
书斋里寂静无人,家丁慌里慌张钻到身前,张开手臂拦住他:“冯相公,你在这儿等会儿,我马上去通知我家相公。”
“不用了,我出来了。”唐名摇摇摆摆自旁边的宝瓶门分花拂柳走出来,挥手让家丁下去,“持之,大白天你也来打秋风啊。”
冯恒笑回:“呸,谁稀罕你家的秋风,看你腰肥膀圆,倒是该叫菊山给你刮刮板脂。”
菊山是近来常来令名家的一个篾片,老爹原是杀猪的,到他这辈立意改换门庭,戴上头巾四处奔走访客,虽然连童子试都考不过,对外却一再自称书香门第,令人绝倒。也亏令名倒肯与这些不入流的家伙厮混。
唐名哈哈一笑:“怎的,求鄙而不得,在此发牢骚了?”
冯恒却忽然发现他脸上有红肿的一片,不由好奇的凑近来看:“令名,脸上怎么肿了这么大一片?”
唐名有一瞬间的局促,随即裂开嘴笑道:“睡觉时压着了。你有什么急事寻我?”
“你门外不远处有饥民晕倒在路旁,我特来向你寻个处置的方子。”
“管这等闲事作甚?”唐名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近来一天之内有数十饥民涌进来,哪里有这等精力一个个去救?听天由命吧。”
“好你个令名,亏你还是读书种子,圣人有恻隐之心你却全忘了”,冯恒笑嘻嘻道,“走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肚子上那么多板脂,便分一些与那将死之人又有何妨?也不会瘦你一星半点。”
冯恒说着做势去摸唐名的圆肚皮,唐名躲开,脸上闪过一丝不快:“瘦猴精,天天拿我取笑,要救你便去救,扯我做什么。”
“我一人一马,扶着个昏厥的小姑娘,如何能够到家?向你借几个小厮抬一抬,或者借用尊驾那副车子,如何?”
“哈哈,我道你为何这般热心,原来昏倒的是个小娘子啊。”唐名嬉皮笑脸的瞅着他,“如何?可是色令智昏?”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只是个十来岁的丫头,什么色不色的,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冯恒恨的要去敲他的脑袋,唐名一闪躲过了,想了想道:“这样,我把车子借于你,不过我也要跟着去看看这小丫头姿色如何。”
远远就望见那昏晕的人儿,唐名充满期待的定睛细看,小姑娘身材瘦小,蜷成小小一团躺卧路间,衣服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望去只是一团肮脏的破布,登时把寻美的心死了一大半,皱着眉道:“怎么这等肮脏?不要弄脏了我的车子才好。”
“俗不可耐啊,”冯恒摇着头叹道,“满脑子就记挂着你的破车,人命关天的事你倒不在乎。”
跳下车来,近前扶起她的脑袋,轻声叫:“姑娘,醒醒啊。”
小姑娘微微睁开眼睛,无限幽怨地说道:“公子爷,我以为你走了。”说完半闭双眼,再没有吐字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