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呼喊里,无数冷冷的目光包围过来,身着桃色衣裙的女鬼络绎不绝的从四周涌上来。
“妖精,妖精,救命啊,救命!”冯恒瘫在地上,高一声低一声叫着。
“好外孙,瞎叫唤什么?”苍老冷硬的声音忽然自右边响起,两名桃衣的丫头搀出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
四壁的灯火全部点燃,火苗的跳跃中,老妇人脸上一块块棕褐色的斑点分外清晰。
“怎么,贤外孙不认得我了?”她冷冷开口。
她的声音有说不出的暗哑和沧桑,似一把迟钝的刀锋,慢慢割着冯恒原已脆弱的如同薄纸的神经。
面目模糊的桃衣女子们簇拥着老妇人,她们手中昏黄的灯笼四面八方照过来,模糊的影子重重叠叠,一层浅一层深,宛如干涸的污血。
“怎么,贤外孙,真的不记得我了?你做周岁时我抱过你,那时候你拉稀,污了我簇新一件衣服,你娘还连夜给我赶做了一件,春花,把那件衣服拿来给我外孙看看。”
先前引路的桃衣女子答应着去了,不多时拿来一件深褐色女衣,递给冯恒。
果然是熟悉的针脚,还有娘最常绣的蔓草花纹。衣服是娘的针线不错,然而这老妇人,绝对不是外婆。外婆去世时冯恒已经七岁,对她的相貌印象颇深。
仿佛是洞悉他的想法,老妇人随即开口:“贤外孙,我是你外婆的姐姐,你外婆在时常听她说起你。”
原来如此。
本能的上前见礼,心里却始终有一层疑团。待看见她左颊那颗硕大的斑点,忽然省悟,“是了,她年纪看起来少说也有七十,如果是我认出她倒还说的过去,毕竟她那么大岁数了,相貌不会有多大变化。但是,她只在一岁时见过我,怎么可能认出我?况且,怎么可能预先知道我要来,派人深更半夜迎接呢?”
豆大的汗珠自额上滚落,从前听过的鬼怪化成熟人模样吃人的故事络绎不绝的浮出脑海,两条腿筛糠一般抖个不停,刚刚放下的一颗心倏忽又提到嗓子眼,而且越发澎湃。
老妇人坐在阴影里,背后墙壁上分列几盏长明灯,浓重的阴影投向冯恒,压得他喘不过气。
“天哪,还以为是弄错了,原来真是进了妖窟!”冯恒在心中呻吟着,又不敢再喊救命,想必喊也没用,这里围着十来个桃色衣裙面目模糊的女子,即便不是鬼,书生赤手空拳,怎生斗的过?何况那老妇人看起来颇难相与。
偌大厅堂却没几张桌椅,老妇人授意春花端来一把雕花高背椅子,冯恒哆嗦着坐不下去,混沌的脑子里一团浆糊,不甘心的思索着各种逃走的可能。
老妇人洞悉一切的桀桀笑了起来,声音如同夜半的鹰隼:“贤外孙,你放心,老婆子没兴趣吃你,不过看在一家子的分上,叫你进来叙叙家常。”
没兴趣,吃我?天哪,果然是妖!
冯恒普通一声跪倒在地,近乎呻吟的叫出声来:“老太太,饶命啊!”
“没用的东西!”老妇人不悦的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动不动就下跪,真给你外婆长脸啊!”
“小生求老太太饶命!回去后一定三牲九礼,叩谢不杀之恩!”
“呸,没用的东西!谁要你的三牲九礼?给我起来!”
冯恒趴在地上,只有害怕的份儿,哪里有站起的力气。老妇人一抬下巴,两个桃衣女子上前,一人架一支胳膊,轻轻松松将他拖回椅子。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叫冯恒?今年快二十了吧,怎么这么没用!看见我你怕什么?就算我是鬼,我也用不着这么费事又是接又是送吃你这么个没二两肉的酸书生吧?呸,没用的东西,男人都是些没用的东西!”老妇人面带怒意,左颊的斑点随着愤激的语气晃动不停。
“鬼,鬼!”
老妇人眼见冯恒顺着椅子溜下去,瘫成一团烂泥倒在地上,怒意更盛,扬声唤春花:“去,把这个没用的东西拖回椅子!”
冯恒被两个桃衣女子架回椅子,四支冰冷的胳膊紧挨住腋下衣袖,凉意透过单衣,慢慢渗透到背心。
今天看来是在劫难逃,原来鬼与鬼也大不相同,既有锦娘那样言笑晏晏春风拂面的艳女鬼,也有像这老太婆一样阴森可怖,一看就知会吃人的厉鬼。
老妇人狠狠瞪了他一眼,喃喃自语道:“没用的东西。”再抬头看他时,脸上流露出几分疲倦,懒洋洋道:“罢了,已经叫你来了,总不能就这么送走,说吧,你有什么心愿。”
冯恒疑惑的看着她,脑中一片混乱。
春花在旁代为解释:“冯公子,你祖母鲍太夫人现在是十殿阎罗座下五方巡视使夫人,只要是阴司里的事,少说有一半我们夫人能给你作主。今天请你来,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难办的事需要夫人帮忙说个话的。”
冯恒目瞪口呆,这一切,真把人弄糊涂了。
鲍玉华看着灯下一脸迷惑的冯恒,心中有说不出的疲倦失落。
不管怎样,阎罗界的荣耀总是及不上阳间。丈夫刘合三月间被任命为五方巡视使时,鲍玉华曾经托梦给两个孙儿,一个屡次梦见死去多年的祖母,以为是邪魔上身,又烧符又请道士和尚,花了不少冤枉银子;另一个倒是信了,回说想发财,挣他个十万八万银子,鲍玉华犯难说钱财之事不归阴司管理,孙子诧异道:“连财都发不了,你给我托什么梦?”
只恨荣华富贵来的太迟,来的太迟。刘家原本就不是高门深院,这些年俩孙子的生计越发困窘,反正中元节烧埋的纸钱越来越少,要不是刘合升了五方巡视使,老两口在阴间怕也是饿死鬼。
鲍玉华意兴阑珊的瞥了一眼瑟缩在椅子里的冯恒,懒懒的说:“好外孙,我虽然是鬼,却没兴趣吃你。说吧,你有什么要帮忙的?阳间的我虽然管不了,只要是阴曹地府的勾当,你外祖总还是说的上一两句话的。”
冯恒的脸上似乎有迷惑、不信任和惊喜同时掠过。
男人就是这样,拖泥带水,窝囊没用,一看就让人无名火起。刘合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