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黯,本来是晚唐一个并不十分著名的诗人。可是,由于在少年时代写了一首诗,将自己患天花病后由美变丑的尊容,毫无掩饰地展现给大众观赏,歪打正着,而成为千古知名的神童。
在唐代,一个读书人欲想有所作为,在入世前必须先要获得社会显贵或知名人士的青睐或举荐。为此,当年只有十三岁的陈黯,便携带着自己的诗稿,前去拜访本郡的郡守(最高行政长官)。郡守先是漫不经心地翻阅着陈黯呈上的诗稿,继而为一首题为《咏河阳花》的诗作而惊叹不已。郡守真不敢相信,这个被天花后遗症所累,容貌丑得不能再丑的年轻人,竟然会写出这么清新、飘逸的佳作。郡守望着满脸麻坑套黑斑的陈黯,沉吟半晌,才开玩笑地问道:“才华横溢而满脸花坑,你能以此为题,当场作诗一首吗?”陈黯应声答道:“有何不能。”略一思索,出口成章:
玳瑁宁堪比,斑犀讵可加。
天嫌未端正,敷面与装花。
玳瑁,一种生活在热带、亚热带海洋中的爬行动物,形状像龟。斑犀,一种生活在非洲大陆的犀牛头上才长有的骨质硬角。这两种动物的甲壳、骨角在唐、宋时代只有靠外国的进贡才能获得。因其质地坚硬,光润洁美,常被达官贵人当作装饰品佩戴或珍藏(犀角还可入药)。因此,不仅十分珍贵,而且是美好与高贵的象征。陈黯以玳瑁、斑犀自喻,不仅是因为玳瑁、斑犀都有或明或暗的黑斑,类似自己的容颜,更主要是用它们的高贵比喻自己不俗的才华。于是才有后来两句的绵里藏针,似贬实褒:虽然我长有像玳瑁、斑犀那样天赐的华颜,但上天仍然嫌我长得不够“漂亮”,还要在我的脸上挖满大大小小的深坑,准备在里面栽上一棵棵美丽妖娆的花树。表面上看,陈黯是围绕郡守所出题目咏天花在脸上遗留的豆瘢,实际上是反戈一击,直刺郡守:我已经毁容毁到如此地步,你这个“天”却还嫌我丑得不够,还要让我自己再羞辱自己一番。
据医学史家考证,天花这种烈性传染病,是西汉大将马援率军南征交趾时,感染天花病毒的士兵从交趾带回中国的。晋代的葛洪是用中文记录天花传入始末及病状的中华第一人。唐、晋相去不远,难怪这个少年诗人的这首诗会千载流传,被人吟诵至今。原来他是中国医学史上,为数有限有名有姓有记录的天花感染者。
(二)
如果说陈黯写诗直面天花后遗症毁容的现实,尚属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自愿行为”的话,清代一位不知姓名的诗人留下的这首《咏麻女诗》,则既失掉了作家为人师表的尊严,又与诗歌创作应当温良敦厚的诗教背道而驰。这首诗见载于徐珂编著的《清稗类钞·诙谐类》中,尽管标明是开玩笑时的即兴之作,但对一个被天花后遗症毁了容的女孩子来说,这玩笑简直是一柄直刺要害的利刃:“公主明妆额点梅,芙蓉人面绣成堆。赠卿一镜临窗照,蘸着些儿麻上来。”
喜爱古典诗词的人几乎都知道,“人面桃花”是无数诗人为美貌少女描绘的图画中,备受读者崇仰的一幅。唐代诗人崔护因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而享誉千古。这位《咏麻女诗》的作者,将“桃花”换为“芙蓉”(荷花),虽然有“偷梁换柱”之嫌,但他的诗以“公主明妆额点梅”开篇,无论是背影,还是侧影,留给读者的都是一个较好的形象:一个气质像高雅的公主,美丽如出水芙蓉的美人,正在梳妆打扮。瞧她那微微上扬的手臂,可能正在往额头正中涂抹梅花样的红点……正当读者浮想联翩时,诗句语气突转,诗人以嘲弄的口吻说:花多不艳,一朵荷花浴水,足以映衬美貌女子的不俗,怎么这个女子的面孔成了一床绣花被面,上面密密麻麻地绣满了一朵接一朵,一株掩一株的大大小小的“荷花”?给你一面镜子,快到窗前阳光明媚处照一照吧。镜子里映照出的竟是一个大豆瘢挤压小豆瘢,小麻坑簇拥大麻坑的大花脸。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抹脸的脂粉中混进了炒煳的黑芝麻粒,让这美丽的女子变成了丑八怪。
还是清代末年著名学者阮元,为广东一家牛痘馆成立时赋写的这首诗让人读了舒心:“阿芙蓉毒流中国,力禁犹愁禁未全;若把此丹传各省,稍待儿寿补人年。”受中国人痘接种预防天花病发明的启示,英国人琴纳于1796年发明了牛痘接种术,从而不仅开启了天花防治的新纪元,而且掀开了现代医学免疫学发展的新篇章。由于牛痘接种比人痘接种安全有效,所以,牛痘接种术刚刚发明不久,便受到中国许多有识之士的理解和推崇。作为一个有见识的文人,阮元深知传统诗词对普及、推广最新科学技术知识所起的作用。他的这首诗,在庆幸牛痘接种技术推广取得较大进展的同时,为鸦片(阿芙蓉)的久禁不绝而忧心忡忡,并希望能通过牛痘的接种,挽回一点因鸦片肆虐给中国人健康长寿带来的损失。为此他在诗末署题道:“南海邱氏浩川传西洋引小儿牛痘之法;二十年来行之甚广,余家小儿亦行之有验。”希望通过现身说法,使人们远离毒害,趋附科学。
以诗教人须为善,莫助病魔毒人心。这恐怕是上述两首诗,留给我们的一点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