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当天，小曼摆好晚饭，盛好汤，下意识地看了下时间，拉开柜子，去帮锦球倒酒。林妈妈见她倒酒，望了望她面孔，也没吱声。小曼拿着酒，走到桌边，见只摆了四个人的汤碗，锦球惯常坐的那个位置空空如也。
我们已离婚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句话，这一天其实整天都在她脑子里回旋，然而直到此刻，才深深地击中她的心脏。她眼前一黑，勉力支撑着坐了下来。林妈妈把无忧递给林爸爸，走过来拍着她的背，就听得门外邻居老太太笑着和锦球打招呼的声音：“怎么刚上来又要出去呀？”就听得熟悉的声音“嗯”了一声。
小曼几步过去拉开门，就见锦球正转身向外走，听得开门声，他停下了脚步，转头回来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小曼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林妈妈已抱着无忧跟了出来。无忧一见爸爸，立刻欢笑着伸出双手：“爸爸，抱！”
锦球刚签完字已然后悔，下了班，完全是无意识地走回小曼家。一直走到门口，才想起他已没有资格踏进这个门。这时无忧一叫，那股子后悔的劲儿简直像虫子一样咬嗫着他。
无忧一叫，他的脚下已不由自主走了上来，把无忧抱在怀里。小曼没吱声，林妈妈就说：“既然来了，吃了饭再走吧。”锦球抱着女儿进了房，就见着小曼面前那一杯无比熟悉的酒。吃完饭，又哄无忧睡了觉，已到九点多钟。
锦球站起来告辞，小曼送他出去。两人并肩走在小巷里，碰见晚归的邻居，两人都是很有礼貌地打招呼，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两人从法律上来说已完全没有关系。走到巷口，小曼站住了：“锦球，我没有那么宽阔的胸怀，可以做到分手亦是朋友。既然你已决定舍弃我和无忧，那么以后请不要再来了。你来，只会干扰无忧的成长，打扰我们的生活。”
锦球又羞又愧：“小曼，无忧始终是我的女儿。”
小曼冷冷地说：“所以今天你能进门，但是，没有第二次。”
锦球沉默了。
小曼转身就走，锦球一把拉住她的手：“小曼，我们还有可能挽回吗？”
小曼盯着他的手：“请放手。你把我当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小曼，我是一时糊涂，如果当时你不是那么冷静地答应我，也许我们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小曼忍不住笑起来：“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抱着你的腿哭，求你留下来？你谁呀？”如果先前还有一丝幻想，那么现在最后一丝幻想已然破灭：怎么，走到这一步，还不是你的错，还是我没有哭着闹着求你留下来，满足你大男人的虚荣心？看，两个女人争着要我！呸！
小曼在心底为这段婚姻真正地划下了句号。
生活中没有了丈夫，日子还是要继续。小曼觉着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她不能出一点差错，无忧，这小小的安琪儿，能依靠地只有她了。当肩上抗着生活的重担，感情的风花雪月就显得份外地遥远。
小曼很快就恢复了笑脸，在林妈妈的精心调理下，小曼和无忧的面孔都是白里透红，透着可人的健康。小区的妈妈们每每见了无忧，都是没口声地称赞：“这水灵劲儿！都吃什么呀？”无忧在旁边奶声奶气地接嘴：“饭，米饭，大米饭！”小胖手比划着，喏，这么大一碗，不，她的手比到自己的背后去：这么大一碗饭！逗得大家都开心，小人儿就更得意，更开心地又蹦又跳。有一两个月没有见到锦球，她连爸爸这个词也很少说了。
锦球这边的日子用水深火热来形容也不为过。阿欣和雷霆的官司已快近尾声，离婚时分到手的财产要再分出去一部分，然后真金白银要赔30万。小婴儿受了伤，照顾起来比一个健康宝宝更要花费数倍的心力。虽说梁妈妈照顾起孙子来是无怨无悔，但是涉及到这样大数目的金钱，她的心底不能不打小九九。有了这丝隔阂，同阿欣自然也不可能相处得太愉快。阿棠就更不用说了。她本不待见阿欣，这时见着阿欣要背着这么大笔债务进梁家，真是举双手反对。母女两个逮着机会就在锦球面前唱，对阿欣，几年前她们本是反对过一次的，这次更是轻车熟路。阿欣这时的脾气自然也不可能好得了。双方的口水仗已打过几次，虽说还没动手，但估计离动手也差不远了。
锦球觉得累。
阿欣也觉得累。这完全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对，最初她想要什么呢？是，想要一个孩子。现在呢，她想要进梁家，那个几年前她就放弃了的梁家。在梁家的老妈和小姑眼里看来，就是公主也配不上梁锦球。当初她不明白，还为这个生气，和锦球发脾气，现在想起来，真是傻！
30万，对于雷霆来说算什么？他要这30万，不过是要顺口气。30万，对阿欣来说，就算是赚，一两年也赚回来了，何况离婚时她拿到手的房产和现金也不少。当然，谁也不会蠢到把自己的身家告诉这样的婆家，就让梁家那对母女保持她们可笑的虚荣和优越感吧。
女人一冷静下来，尤其是阿欣这样受过教育的女人，就会变得理智。她往回头看，对自己的举止感到可怕和羞耻，尤其是那一阵子发给小曼的无数的手机短信：那是她吗？和一个没文化的家庭妇女有什么区别？不，很多没文化的家庭妇女都不会这样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是的，整件事里面，她只对不起一个人，林小曼。
阿欣冷静地办理了赴港定居的手续，带着孩子离开了广州，临走前，她发了一条短信给小曼：我也知道，我犯下的过错，说一句对不起是没有办法赎清的。但是，我仍然要请求你的宽恕，请宽恕我，也释放你自己。祝愿我们都能有更美好的未来。我已离开广州，再也不会在你的生活中出现。回首这一年多的日子，我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对不起。
这次，小曼回了短信：你没有伤害我，无论如何，和我有关系的人，不是你。如果我说原谅能让你好受些，好，我原谅你。保重！
阿欣不声不响带着孩子走了，手机也换了号码，梁妈妈突然再也联系不上阿欣，当然，她也无法再次抱到她的宝贝男孙。锦球住回梁家，住进他曾住过几十年的那间曾改过婴儿房的旧房。一切都好似回复到锦球仍然没有结婚的时候。只是，他已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在两个不同的地方长大，都没有父亲在身边，也许，某一天，他们会叫别的人爸爸。这就是他，一次错误，所付出的巨大的代价。
更永劫不复的是，他永远地失去小曼了。
小曼此时正抱着无忧坐船。五一长假，一家四口齐齐回家乡去过节，林弟弟也带着女朋友从上海回家，女朋友黄熙姿是上海人，对三峡神往已久。林爸爸记挂着脐橙也要剪枝了，小曼也有许久未回去，一家人就从广州、上海都往家里赶。船进入三峡，小曼抱着无忧走上船头。无忧很是兴奋，对着岸边正俯首吃草的黄牛叫到：“马！马！”
旁边的游客一起笑起来：“小姑娘，那是牛！牛！”
小曼抱着女儿一起笑起来。从船舷后走上来一个年轻男子，盯了小曼几眼，正犹豫，林妈妈已拿着一件披风走了上来：“小曼，船头风大，给无忧披上吧。”小曼含笑接过，男子惊喜地叫了起来：“小曼！”
竟然是余军军。遇见熟悉的人，小曼也有几分高兴。几个人在船头聊了起来，余军军伸手逗着无忧，无忧开心地伸开双手要抱，余军军就接了过来，心底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差一点，这就是他的女儿。
无忧甚是招人喜爱，他心下微酸地问：“孩子爸爸呢？”
小曼笑着说：“他没来。”
无忧已接口到：“爸爸，警察！好威风！好厉害！”小小的人儿，面孔上满是骄傲。余军军笑着说：“对！有困难找警察叔叔！以后叔叔有困难，就找无忧的爸爸去，好不好？”
无忧乐呵呵地笑着点点头。余军军就说：“警察过年过节的时候就最忙了，那可真够难为你了。”
小曼点点头：“习惯了也没什么。你怎么样？”
余军军双手一摊：“老样子！存的钱永远没有房价涨得快，所以我仍然没能在深圳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说罢自嘲的笑了一笑，“当然，没有房子，也就还没有找到老婆。你女儿都会讲话了，我女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大家一起笑起来，林妈妈就笑着说：“你们这些后生细娃儿，啷个一定要有了房子才成家呢？你妈妈肯定很着急想抱孙子吧？”
余军军摊着手摇摇头说：“可不是吧，一打电话就在催这事儿呢。没办法，我想了想，深圳是一个太过现实的城市，继续呆在深圳，估计也就这样了，完全没办法成家立业。所以这次回来，我是准备撤离，回老家发展。”
小曼很感意外，余军军笑着说：“我的钱在深圳还不够付首付，在三马山已够买铺子了。所以我准备回来发展。你有什么好点子，也多帮我留意留意。”
小曼若有所思，点点头。
说笑间，船靠了岸，余军军本没有什么行李，这时便过来帮小曼她们拿行李。林妈妈再三感谢着方肯了。上了岸，就合着打了一辆车一起回鱼复了。
一路无话，林妈妈回到家，林爸爸抱着无忧去脐橙林，小曼和林妈妈用布包着头，把家里好好地扫了一遍，方叫林爸爸抱着无忧进来了。
吃了饭，无忧歇了午觉，小曼坐在屋子里，见窗前那株梅树已长得齐碗口粗了。这时节，自然没有梅花，小曼却仿佛闻到了梅花的清香。一会儿，就见林妈妈端了一大碗红樱桃进来，冲她招招手。
她便跑出去，林妈妈把碗放到她手上：“快吃，前头刘姨树上刚摘下来的，新鲜着呢！”母女两个就搬了藤椅，坐在树下一起吃樱桃。
小曼笑着说；“妈，这樱桃，我真是想了好几年啦！”
林妈妈红了眼睛：“可不是嘛，离上次回来，也有三四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小曼便歪过去，靠着林妈妈坐着说：“是的，上次我还没有出嫁，这次回来，无忧都那么大了。哈，弟弟回来肯定高兴呀！他都念了好久了。”
母女两个就说起为林弟弟准备聘礼的事情。小曼就说：“妈，我也是做过人家媳妇的人，现在时代不同了，媳妇儿得当自己的女儿疼呀。你多疼点儿熙姿，我保证不吃醋！”
林妈妈哈哈笑着说：“你妈我做了一辈子妇女工作，这点子事还用得着你说呀？媳妇儿女儿都一样了，还会有什么矛盾？！讲真一句话，这媳妇儿在当婆婆的心里头，是永远也比不上自己的女儿的。哪怕你再优秀，自己的女儿再扶不起来，那当妈的还是会把女儿放在媳妇儿前头的。反过来也一样，再孝顺的媳妇儿也不可能把婆婆当亲妈一样孝顺。所以，当婆婆的就不能用女儿的要求来要求自己的媳妇儿。大家的要求都别太高，这日子就容易过。”
母女两个吃了樱桃，就一边聊着，手脚不停地把林弟弟的房间收拾了出来。
第二天，林弟弟和熙姿回来的时候，家里已打扫得干干净净，饭菜热腾腾地摆了满满一桌。一家人亲亲热热吃了中饭，无忧赖着要和舅舅、舅妈睡午觉，小曼笑着说：“不要吵到舅妈。”熙姿已笑着说：“怎么会？我最喜欢小孩了。”伸手抱了无忧上楼去了，林弟弟在后面做鬼脸：“熙姿，以后我们别生孩子啊，我会吃孩子们的醋！”熙姿朗朗的笑声楼下也能听见。
这样开朗的性格，小曼和林妈妈都很喜欢。一连几天，一家人忙着登白帝城、游瞿塘峡，又租了车去天坑地缝。一大家人在一起，里面又有小孩，一路上甚是快活。转眼假期就结束了，林弟弟和熙姿要先回上海。熙姿怎么也不肯要林妈妈的钱：“阿姨，我和小林都有手有脚，我们已商量好了，一起奋斗买房，绝对不做啃老族！”
林弟弟也点头说：“妈，你不是教过我，养女不穿嫁时衣，养儿不靠娘田地吗？妈，你放心，我和熙姿自己有打算。钱，你和爸爸留着花。”
林妈妈笑着点点头：“这就怪了，你和小曼都是这样，不肯要爹妈的钱，其实爹妈的钱以后还不都是你们的！”
话虽这么说，自己的儿女不会为了钱争来争去，这点很令林妈妈欣慰。
林弟弟和熙姿先走，小曼就想收拾着回广州。林妈妈看看无忧，对小曼说：“要不住多一段时间？这边空气好，你看无忧在林子里跑得多快活！”小曼算了算账，玩多一个月也玩得起，索性自己也好好休息调理下，就安心住了下来。
无忧极是快活，早上一起床，脸都来不及洗，就跑进后面的林子里去，追着一群鸡四散飞走。一岁多的小孩子，正是见着什么都好奇的时候，连小猪吃食也能津津有味地瞧上半天。她又生得可爱精灵，一抱出去，镇上的左邻右舍见了，没有不喜欢的，手头有什么都给她拿着吃。小曼初初还拦着，林妈妈说：“人家给东西孩子吃是真喜欢，你拦着不要反倒得罪人。何况小孩子，不要养得太细，粗口点结实！”无忧一张小嘴整天吃得鼓鼓的，白天活动量足够，居然也无事，小曼也就放开手了。一到七八点，无忧那眼就困得直打架，小曼一个故事还没进完，那小人儿已甜甜地睡着了，一觉睡到大天亮。短短十来天时间，脸上已胖了一圈，小胳膊小腿儿跑来跑去甚是结实。
小曼心思就有了些活跃：要不要把广州的房子卖了，回家乡发展？
这一日林爸爸、林妈妈正在脐橙林里除草，小曼在旁帮手，无忧跑了一上午，在屋子里午睡。小曼刚弯下腰。就觉得头晕了一下，又晕了一下。她忙站起来，就见林家整幢房子都在左右摇摆，二楼的窗玻璃已哗啦啦掉了下来。小曼尖声叫着：“无忧！”拔腿就向屋子里跑去，林爸爸在后头叫着：“小曼，小心玻璃！”
平时坚硬的地面突然变得十分柔软，小曼高一脚低一脚往家里跑，心里只一个念头：无忧要有什么事，我也不活了。冲到窗子那儿，小曼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劲，踩着梅树就从窗户翻进了屋子，这么大动静，无忧居然仍然没有醒。小曼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去，抱起女儿，林妈妈已冲到窗前：“快，快出来。”
小曼赶紧把女儿从窗口递给林妈妈，挥手叫着：“快跑！”自己拉了椅子过来站上去，只觉得什么都在晃，林爸爸已伸出手拉住小曼，小曼就从窗口跳了出去，高声叫道：“去晒谷场！”一家人就往晒谷场跑去。一路上见着人都在四处乱跑，所有的房子都在摇晃，小曼尖声叫道：“去晒谷场！去空旷的地方！”这样又乱又慌张的时候，小曼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孩子的哭声和大人慌乱的叫声中。突然有一个坚定的声音跟在小曼后面叫起去：“跟我来！去晒谷场！”就见余军军两三步追了上来，伸手就把无忧接了过去：“孩子给我，小曼，你扶着阿姨，快点跑！”当下就在前面跑了出去，一边叫着：“所有人都快跟我来！别再进屋子！什么东西都别拿！”
有了领头跑起来的人就好办了，所有的人都跟着余军军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宽大的晒谷场。这个晒谷场荒废已久，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然而这也是最近的一块够大够空旷的地方。小曼惊魂未定，伸手把无忧接了过来，只觉得这时心才稍稍定了一点。四周小孩子哭成一片，大人们拉高了声音找自己的家人和好友，带了手机出来的就纷纷掏出手机想打电话询问，却发现根本打不出电话，所有的电话都是忙音，所有人都笼罩在前所未有的恐惧中。
余军军脸色慎重：“我的天！这是什么地方发生大地震了！”
小曼点点头，紧紧地抱着无忧，也就一两分钟的时间，镇上的房子已经停止了摇摆，如果不是碎掉的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刚刚的一切仿佛根本没有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