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是林小曼29年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她给无忧冲了凉，哄着女儿睡了，自己开了电脑做功课。但是她的心静不下来，锦球去给梁妈妈过生日，她想也想得出一家人的开心热闹。心神不宁中，时间过得飞快，眼见着已到了十二点，锦球仍然没回来，那定是歇在梁家，没准备回来了。小曼不由得望了一眼手机，手机静悄悄的，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对于梁家来说，她和她的女儿一直都是不相干的外人，现在，连锦球也这样觉得了？不回家，根本连招呼也不用打？
小曼心底的失望像潮水一样漫上来，婚姻是什么呢？如果一段婚姻不能给她带来更好的生活，不能给她更幸福的感觉，她要婚姻干什么？为了背负更多莫名其妙的责任吗？或者，只是为了让她成为母亲？
她望着无忧，小婴儿乖巧的睡得正甜，额头上一层薄薄的细汗。小曼起身拿了一块小软手巾，替无忧轻轻地擦干了汗水。她固执地不肯睡，也不肯打电话，她不够强大，她不能一个人入睡，在恶梦中醒来。
眼见着天空渐渐发白，对街的霓虹灯终于熄灭了五光十色的光环，广州的早晨开始了。早晨对于小曼来说，照例是忙乱的。再愁肠百结，也得先伺候了那个小安琪儿。何况，那个小小的人儿呀，吸吮着小曼的乳汁，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笑咪咪看着妈妈，小胳膊小腿已很是有力，紧紧地抱着妈妈的脖子，那样的紧，那样信赖的全力依靠，让小曼的情感有了去处，让她的心软成一滩爱的春水。
母女二人收拾好，已是早上九点多，小曼挎了大大的背包，里面是无忧的奶瓶、保温水瓶、纸尿布、换洗的衫裤两套、擦汗毛巾、湿纸巾······她的奶水充足，可以比别的妈妈少带一罐奶粉。饶是这样，也是满满的一大包。锁了门，就抱着无忧去区医院打疫苗。
刚下了楼，就见锦球急匆匆自小巷那头过来了。看着锦球步履匆匆，犹跳着躲僻屋角别人晾晒的衣服落下来的水滴。小曼心头一酸，想起了那段上夜课的日子。每晚那个时候，锦球无言地陪她过地下通道，她傻傻地以为他在执勤，他也没说破，只笑着对她点点头。
她不知不觉就停下了脚步，锦球已几步走到她面前，伸手就把无忧接过去了：“我陪你去吧。”她努力平息了呼吸：“今天不上班吗？”锦球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搂着小曼，声音里有一丝疲惫和愧疚：“我请了假。”
锦球抱着无忧，小曼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无忧趴在爸爸肩头，冲着小曼扑扑声吐着口水，一会儿就把锦球的肩头打湿了。锦球笑起来，有些讨好似地对小曼说：“你看，我的女儿多神气！”调过头去在无忧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无忧咯咯咯笑起来，伸出胖胖的小手拉住小曼的肩头。小曼不由得侧过头去，摸摸女儿的小脸，无忧已偏过她的小脑袋，凑到小曼脸上咬了一口。她刚刚在冒牙齿，正是逮着什么咬什么的时候。看见小曼脸上带了笑，干脆两只手都搂上了小曼的脖子，专心致致地啃起妈妈的脸来。小曼呀地笑起来，锦球伸手捏了捏无忧的鼻子，无忧一下就松了嘴，锦球哈哈笑起来。无忧又转头攻击她爸爸去了。看着父女二人玩得开心，小曼的心又软了：不就是在他自个儿的妈屋里住了一晚吗？如果不是为着她，他可以一直和他妈妈住呀。
她望过去，锦球正望过来，眼晴里写满了两个字：愧疚。
是谁说的，遇见一个好男人，真不忍把他逼成丈夫。她温和地冲着锦球笑了一笑，算是把这件事揭过不提。正巧轮到无忧打疫苗了，她忙着帮女儿脱掉手上的袖子，就没注意锦球并没有松一口气，而是加深了他的愧疚。
事实上，他还搂着阿欣的时候，已经在后悔了。那天清晨，阿欣在床上醒来时，锦球已收拾整齐，正忧心仲仲地望着她。阿欣笑起来，很轻松地看着他的婚戒：“什么时候结的？”他不想提小曼，只含糊地回了一句：“有段时间了，女儿都6个月大了。”
阿欣几乎是快活地笑起来：“你妈妈岂非失望得紧？记得我那时不配进你家的门，就是你妈认定了我生不出儿子。”
锦球喃喃地说：“对不起，阿欣。那时我不懂得担当，让你受委曲了。”
阿欣哈哈笑着说：“你这人，怎么还没开窍呀？我有什么委曲？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男人呀。我也结婚了，只是暂时还没生孩子的打算。医院正在评职称，我想等先评了中级职称，再考虑生孩子的事。”
锦球的心不知为何就松了一下，连自己也觉得可耻。
阿欣已掀开被子站了起来，身上什么都没穿。锦球呀一声，转过头去，阿欣已扑过来，亲昵地扯扯他的脸：“晕死！这会子你假正经什么？”就势坐在他的腿上。锦球就站了起来：“阿欣，对不起，昨天晚上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他说不出下去，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一夜情？你别再找我？
阿欣脸上的笑慢慢地淡下去，站起来慢条斯理地穿了衣服，又慢条斯理地进了卫生间梳洗。锦球已如热锅上的蚂蚁，他要快点回去同小曼解释。
好容易等阿欣梳洗好，锦球站起来要走。阿欣笑着说：“锦球，昨夜的事不要放在心上。你大可以当没发生过。”
锦球羞愧难当，半晌方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阿欣笑着说：“几年前你的确对不起我，但是昨晚没有。这种事，对于我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锦球惊讶地望着阿欣，阿欣又笑着说：“这样说，你心里是不是会好过些？”让人真假难辨。阿欣怎样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定得快点走。他走得那样的匆忙，所以没有发现身后的女子望着他的背影，那冰冷如刀若有所思的目光。
无论怎样，他到底紧赶慢赶，赶回了家，赶着同小曼一起给女儿打了疫苗。只是，这件事，对于他来说，绝不是像吃饭喝水一样的平常事。他就此给自己背上了沉重的道德枷锁。他觉得对不起阿欣，更对不起小曼，这个他准备一生与之共度的女子。
他忧心仲仲，每天也不回梁家了，回到出租屋就像赎罪一样和小曼抢着做事。小曼笑着说：“锦球，你有什么心事吗？这是怎么了？”
锦球搂搂小曼：“小曼，辛苦你了。”
小曼好奇地看看锦球：“这有什么辛苦？谁家的主妇不是做这些事？我还算好的，最起码暂时不用上班。那些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的女人才是真辛苦呀。”
锦球沉默一会儿，从背后抱住小曼：“嫁给一个没钱没权的小警察，你后悔吗？”
小曼忙着洗碗，百忙中转过头笑着说：“嫁都嫁了，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呵呵，钱我自己会挣，至于权嘛，我没那本事管别人，对我没什么吸引力。我们一家三口就这样守在一起过日子，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锦球就算卷袖子：“这样的话，从此以后让我来洗碗吧，我帮你洗一辈子的碗！”
小曼就用肩膀把他推出去了：“去！帮我洗？你没份吃？”锦球笑起来：“口误！口误！”就把小曼的围裙解了：“家里的事都是你一个人忙着，就让我来洗碗吧。”自己系了围裙，把碗给洗了。从此就是锦球洗碗，雷打不动。
转眼，无忧快满一周岁。小曼想着锦球这几个月那样的小心翼翼，心下有些发酸：婆媳二人不合的话，最难做的就是夹在中间的儿子吧。想着不要让锦球难做，就有了一丝想和梁妈妈合好的念头。
锦球自然高兴，难得地露出笑容：“我来和妈说，在家里搞个抓周。”到了无忧生日，小曼就买了一些水果和点心，抱着无忧到了梁家。
梁妈妈开了门，小曼就先笑着叫了妈，又拉着无忧的手说：“叫奶奶。”
无忧正在学话，奶声奶气地望着梁妈妈，很吃力地叫：“奶——奶！”梁妈妈也有一丝高兴，给了一个红包让无忧拿着，伸手就把无忧接过去了。一会儿功夫，阿棠一家也到了，吃了饭，就在床上铺了一床的东西：书、尺子、计算器、印章、银行卡、镜子、布娃娃、锅铲、玩具剑······然后把无忧放了上去。
无忧乐呵呵地在一堆东西里扒着，先是拿起布娃娃在手里抱了一抱，又拿起锅铲挥了两下，锦球叫一声：“惨了，我个女只想要当个家庭主妇！”阿棠和小曼一起瞪着锦球：“主妇怎么了？主妇也不是那么好当的！”锦球笑着拱拱手：“二位姑奶奶说得对！”
正嬉笑间，无忧已丢了这两样，随手拿起银行卡在手中翻了两翻，又丢开了。把每一样东西都摸了一下，她拿起书，装模作样地看起来。小曼心中一动：她已买了很多大大的五颜六色的卡片让无忧认图案和文字，也买了几本大大的硬壳书给无忧翻着玩。智者无忧，无忧，选书吧，书籍能带给你智慧，带给你学识，只有拥有了这些，你才能真正的无忧！
许是感应到了妈妈的祝福，无忧捧起书，指着书上一个大大的字，笑着对小曼发了一个音：“爱！爱！”小曼一看，可不正是个爱字！阿棠哇一声：“无忧不得了，不大识说话就识字了！”随手又指着旁边的一个门字，问无忧：“这个是什么字呀？”这个字无忧不会发音，却抬起手指毫不犹豫地指向了房门。
这下连锦球都惊讶了：“无忧真厉害！”
梁妈妈轻轻地哼一声：“女孩子，读再多书，还不是要嫁人！”小曼看她一眼，心底居然一丝儿也不恼：如果街上有一条狗无端端冲着你狂吠，你会生气地跑过去和它对吠吗？何况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说了一句自轻自贱的话。她要为这个生气，她就是个大傻子。
何况，她有无忧。那些无可忍耐的日子，她抱着无忧，一起翻着那些漂亮的画册。无忧不会说话，但是会静静地看。她耐心地讲：“这是门，喏，门！”用手指指门，无忧随着她的手指看向门。她给她讲关于门的故事，讲苹果，讲水杯，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爱。爱，就是这样。她亲吻她，她也亲吻她。她拥抱她，她也拥抱她。那些日子，如果不是有这样快活甜蜜的时光，她一定捱不下来吧。
无忧抱着书，锦球把女儿抱了起来：“这就算是抓到书了？好，我女儿将来去当一个科学家。”小曼笑起来：“认了几个字，就要当科学家？照我说，将来只要她喜欢，干什么职业都行。”就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金锁片，给无忧戴上：“无忧，这是外婆给你的长命锁，保佑我们的小宝宝长命百岁，健康长大！”
梁妈妈脸上就有些不好看，她只是给无忧封了三十八块钱的红包，这会子见着林妈妈给的金锁片，就觉着有些刺眼：“小孩子家，戴什么金！依我看，就要贱着养才更好养活。”小曼恍若未闻，带着一个笑容看着无忧在手上玩着那本书。阿棠就笑着拿了一个银手镯要给无忧戴上。她是刚听说要给无忧抓周，急匆匆去金铺随手指了一个买了来，式样极是简单。等拉了无忧的手，才发现她的手腕上已系着一条细细的银链子，再细看，银链是一朵一朵小小的莲花串起来的，想是因着手细，链子绕了两圈，链扣的地方两粒小小的铃铛，打成两朵荷包花的形状，极是可爱。阿棠忍不住就叫了一声：“哇，小曼，这是哪买的，我也去买一条。”
小曼笑着说：“是请人打的，银子倒不贵，才花了两百多，工钱倒收了我两千多。你要喜欢，我带你去打。”
阿棠摆摆手：“有两千多，够买金链了，我还打银呢！”
小曼笑着说：“我怀无忧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里见着的这个式样。她既然来做我女儿，当妈妈的打条链子算什么。”
梁妈妈已一叠声地叫起来：“你真是烧钱呀！啧啧啧，多大的家都要被你败光！”捂着头进房去了。小曼伸手接过阿棠的手镯：“我替无忧多谢姑姑有心了！”笑着替无忧戴到手上。一个式样简单，一个精致繁复，戴在一起倒极是相得益彰。无忧只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继续抱着那本书翻。阿棠笑着说：“看来梁家真要出个读书人了！”转头冲着锦球说；“哥，你得想法子多赚点钱呀，现在这年头，一上个什么兴趣班，你的工资就要不见一大半！”
锦球看了眼小曼，心底震荡：他每个月也就四五千块工资，交了一千给梁妈妈，一千五房租，自个儿身上还得留点，每个月给小曼的不过一千五百块。这一千五，只够一家三口吃。何况这三个里面，还有一个最花钱的小婴儿。他知道小曼在花她自己的积蓄，但是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身上随随便便戴着一条两千多的银链。而小曼身上，除了一个婚戒，什么都没有。他给了自己老婆什么？除了背叛，他给了她什么？
锦球望着小曼发愣，小曼不明所以，只回给他一个温暖的笑。
无忧的抓周，就这样结束了。然而，这样一个小孩子的抓周活动，却让无忧第一次受到了梁家人的关注，并且他们第一次认识到，无忧并没有因为他们的不关注而变成一个可怜的弃儿，脏兮兮地在出租屋里、在垃圾堆旁爬来爬去。相反，因了小曼的重视和爱护，她健康文雅，那么小的孩子，已经有了关注一件事的定力。
那个夜晚，阿棠坐在自家的私家车里沉思，她的两个儿子在后座嬉笑玩闹着。是的，两个孪仔已经四岁多，但是连一个字都还不认识。她看看手上沉重重的金手镯，这是金价才一百多时买的，也才花了两千多。一直以来，她在小曼面前都有一种优越感，然而今天，无忧手上的一条银链将她的优越感击打得荡然无存。
她不得不承认，小曼，活得比她细致用心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