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小曼才隐隐知道点风声。原来她和余军军上三马山那天,姚妈妈心疼自己的儿子被打了,叫上七姑八姨五六个人找到余军军家门前跳着脚吵了一下午。尤其是曾到林家说媒的那个姑姑,把小曼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遍。余妈妈是老实人,虽则在气头上,仍然帮着小曼,抹着眼泪念:“别人屋里头好好的姑娘,你这么说她,你没得女儿啊?你心里头就过得去啊?”秦师娘得讯跑了过来的时候,几个人已是吵得不可开交。秦师娘就把她妈拉进屋,关上门就报了警。虽则在话语上还向着小曼,但余妈妈心里的不舒服也可想而知。媳妇儿还没娶过门,已是闹到要报警,心上就打了退堂鼓。当晚她是如何说服余军军,小曼就不得而知了。事情到这份上,也不是她所能控制的,多想无益,白添愁绪,况且两人还只是在一种萌芽状态。
从初六开始,镇上的年轻人开始陆陆续续外出,镇子一下显得冷清了不少。小曼就收拾了心情,窝在家里上了几天网,把网上海量的招聘启示看了个遍,对就业形势有了大体的了解。她学的是汉语言文学,这专业不能进媒体,就只能去广告公司做文案策划,或是企业里面普通的文秘。总经理助理一职要求的都是硕士。小曼当了几年特助,却并没有一纸硕士文凭,不由得心下自嘲:莫美兰还真是抬举她了。无意间点到广州版,却看见好几家培训中心急招英文老师,冒着红字在首页飘。英文老师很缺吗?
小曼想到玉玲,心下一动,打开网页仔细研究起来。招聘内容年前就已经发出了,都是在招英语口语老师,要求英语专业6级以上,口语流利。小曼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用英文写了简历,给这几家培训中心发了过去。她本拿有教师资格证,这时索性在网上继续搜招老师的,又找着了十几家学校,有深圳的,也有广州的,统统一古脑儿发了简历过去。
把这些事做完,小曼已在家里呆了六七天未出门,自己都觉着呆得有点儿发霉了,就拖着林妈妈出去逛。母女俩挽着手说着体己话,把鱼复镇逛了个遍。
鱼复的南边有一条老街,全都是临街的木板铺子。卖着五花八门的东西,小曼小时候常在这条街上跑来跑去玩,最喜欢的是一家卖糖果的铺子。大大的广口玻璃瓶里装满了花花绿绿的水果糖。有时林妈妈给小曼两毛钱,小曼总是迫不及待地跑去这个铺子买糖。吃了糖,就把糖纸夹在书里压平了,用一个小盒子装上,装了满满一盒子糖纸。还有一间铺子是卖油条的,在门口支着一个极大的铁锅,锅里的油从早翻滚到晚上,是极热气腾腾的一间店。林妈妈早上来不及做早饭的时候,就打发小曼来买油条,这也是小曼很喜欢的一个差事。炸油条的师傅把面粉团成条,放在手上轻轻一拧丢进油锅里,用一双极长极粗的筷子翻上两翻,就变成金黄色,捞起来再放在一个大大的篓子里沥着油,整个空气里都是油条的香味。还有卖蚕丝被的铺子,在铺子里放着一堆茧壳,以证明自己是真正的蚕丝,旁边还有一大桶油炸蚕蛹,5毛钱一杯,小曼鼓足过很多次勇气,也没敢试吃。
讲起旧事,林妈妈就说:“到底是小孩子,记得的都是吃的。”
小曼哈哈笑起来:“妈你一说,倒真是这样!”
林妈妈就说:“其实里头还有一间理发店,你第一次剪短头发就在那间。估计是觉得不好看,你哭了好久都不肯走。”
小曼完全不记得:“我有那么横的时候?”
母女两个说笑一会儿,就走到了江边。小曼望着江水,那条老街就在她前方的水底。其实水淹上来之前,所有旧城的建筑都已炸毁了,水底的其实只是一些砖石瓦砾,根本不可能还有一条完整的老街在那里。
“我想起来了,这条街没炸,被赵馆长收走了。”
“一条街啷个收呢?这是怎么回事?”小曼惊讶地问着妈妈。
林妈妈想了想说:“本来是准备炸了,有人来考证,说这条街的建筑很有历史价值,就是那些木板楼,说是上海最繁华的地方也就是两楼一底,我们这儿还有三楼一底的,可以证明古夔州的繁荣。”
小曼哇一声:“那条街有那么大的来头啊?”
林妈妈点点头:“本来是县里头要搞,但是当时都在忙搬新县城,腾不出手来。赵馆长就接手了,私人来搞这件事,说是把重庆的房子都卖了!”
小曼立刻肃然起敬:“这可真是功德无量啊。这么说,我们还能看得到当时的那些旧房子?”
林妈妈点点头:“他建了个永安博物馆,就在宝塔坪那边,你想不想去嘛?想去,我们就坐车去看。”
左右无事,小曼就和妈妈坐了车直奔永安博物馆而去。
永安博物馆建在江边,小曼走进去,果然看见了“老街”。她啊一声跑过去,仿若穿越时空,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小时候。卖水果糖的铺子仍然放着广口的玻璃瓶、油条铺子前放着大油锅······
馆里的人不多,显得很是冷清,母女二人却看得津津有味,旧时司空见惯的物是,此刻变得如此珍贵和令人怀念。在里面不知不觉消磨了大半个下午,两人出馆的时候,一辆大卡车扬着烟尘稳稳地停在馆门前,从驾驶座跳下来一个老人,身手甚是敏捷。
早前收门票的阿姨见着了,一溜烟地跑了出来,看清车上装的,狠狠地一跺脚:“老头子,你都还不消停啊?这棵破树,送给别个当木头烧都没得人要!你又花了好多钱?!”
小曼一见那车上装着的,果然是好大一棵朽树,偏又湿漉漉的,真是当柴烧都烧不出火来。不由得转头望向那位老人。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对着那位阿姨笑着说:“没花钱,他们准备丢了,所以我白捡了个便宜。你快点付这个司机五十块钱车费就行了。”
阿姨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人,转身去拿钱。林妈妈就笑着说:“赵馆长,您今天又收了什么宝贝啊?”原来这就是永安博物馆的赵馆长。
赵馆长转身见着林妈妈,也是笑着说:“哟,王主任来了。这是你女儿?”小曼问了好,赵馆长就指着那棵树颇有些得意地说:“晓不晓得是哪儿挖出来的?永安宫!它原来就是栽在刘备住过的永安宫前面的。你们说是不是宝贝?”
母女二人一起笑着点头,赵馆长见着两人刚从馆中出来,很是热情地问:“刚才我出去了,没有人讲解,好久你们再来,不收门票,我再给你们讲一次。”
林妈妈赶紧道谢,小曼不由得好奇地问:“这么大个博物馆,为什么不请一个讲解员呢?”
赵馆长哈哈一声笑:“一直在亏钱,没得钱请,只有我自己来当讲解员了。还好我老婆支持我,不是的话,也搞不下去了。哈哈哈。”声音甚是洪亮。言笑间,他老婆已拿了钱出来,又找来几个临时工指挥着把树从车上抬了下来。
林妈妈和小曼帮不上手,赵馆长就跑过去照看,嘴里叫着:“小心点,莫把枝枝碰掉了。”
林妈妈不由得感叹道:“你说他图个莫里?又赚不到钱,把屋里头的钱都投进去了,说有些破烂收来堆了几间屋。”
小曼就对妈妈说:“我们看到是破烂,赵馆长妙手一点就变成金子了。”
母女两人笑了一阵,小曼就问:“赵馆长年龄也不小了吧?按理说,是应该安享晚年,打打麻将,带带孙子,优哉游哉的时候了,还这样搏,真是让我们这些年轻人惭愧啊。”
林妈妈点头说:“那是,年轻人是应该趁年轻,多做点儿事。以后老了,想做也做不动了。”
小曼就笑着说:“那不见得,你看赵馆长,我看他比很多年轻人的干劲儿都大。”
林妈妈也是哈哈大笑起来:“他是个奇人,有几个人可以做到他那样?”
小曼不由得回头望向博物馆,太阳正为它镀上美丽的金黄色。做自己喜欢的事,虽苦犹乐吧,何况是如此有意义的事。小曼呢,应该如何追求自己精彩的人生?
那晚回到家,小曼上网搜了一大堆教育心理学的书下载来看,又在网上书城把热卖的教育类书籍搜了出来看。那真是海量的书籍,左右无事,小曼就把《卡尔威特的教育》、《哈佛女孩刘亦婷》、《好妈妈胜过好老师》······一本本读起来。
她在家里昏天黑地的读书,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过了十五,小曼收到了两个面试邮件,一是深圳莫里雅儿童培训中心,一是广州一所中学的分校。小曼一看薪金,都是差不多,但是广州那所学校因是在郊区新建的分校,实行封闭式管理,欢迎老师住校兼任生活老师。小曼一算,不但省了房租,还有额外的一笔收入,她也正不够胆一个人住,住学校宿舍倒是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当下打了电话去确认了具体的面试时间。算算时间,也就只剩两三天时间,就和林妈妈急急忙忙地收拾起行李。林妈妈心疼女儿,什么都想带了过去,不知不觉收拾了好几大包,小曼怎么拿得了,只好又拣不紧要的拿出来。
林妈妈帮小曼精简行李,小曼就找了个时间,自己上三马山去买船票。到了码头,却是人山人海,鼓乐喧天。原来正是奉节最后一批外迁移民去外地的时间。移民排着黑压压的两条长龙,正在登上客船。岸边码头停靠的两艘船上挂着长长的红色条幅:主动外迁,支援三峡工程建设。小曼在人群中寻找小嫂子一家,却哪里找得着。好不容易见到了一个背着猪仔的老婆婆,她跑过去,却并不是那家的婆婆。每个人的眼里都充满了对故土的流恋和不舍,七尺男儿抱着小孩,眼眶无一例外地红着。长长的一声汽笛响起,轮船缓缓离岸,船上的移民、送行的亲友挥舞着手,纷纷流下了眼泪,祝福嘱托声此起彼伏,里面还夹杂着小猪的哼哼声和孩子的哭声。轮船外舷上挂着的“祝外迁移民早日异地致富”红幅映入小曼眼中,小曼心头一热,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第二天中午,林妈妈送小曼在相同的地方登上了客船。小曼抱抱妈妈,上了船,放下行李,就奔出船舱,果然林妈妈已跑上了囤船的二楼,见着小曼出来,挥了挥手,眼眶一下红了。林爸爸在旁边劝着林妈妈,才说了两句,自己眼泪也掉了下来:“女儿,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外头,注意安全。累了就回来,爸妈在一天,屋里头就有你的饭吃。”小曼眼泪掉了下来,冲爸爸妈妈挥挥手,在心底对自己说:就算为了父母,我也要好好活。
船很快就开了,小曼让林爸爸林妈妈早点回去,两人都不肯,眼见得码头的爸爸妈妈已缩小成小黑点,仍然不肯离去,小曼抬手擦去了眼泪,转头东望,夔门已渐渐迫近。苍青色的赤甲山,无声地如两尊门神忠实地守护着这一方土地。这方土地上的儿女们,朴实、善良、忠厚,像它脚下的长江水,随着命运的洪流滚滚而去,奔向未知的前途。
小曼冲夔门挥挥手,无声地对它说:我会回来的,我也绝不会让你丢脸!
一路无话,小曼在广州火车站下车,一出站就被迎面而来的热浪袭击。虽然早在火车上已换了春装,但显然对广州的天气估计不足,火车站上许多人都只穿了短袖的衬衫。小曼想了想,干脆把外套脱了,只着了一件紧身的黑色针织短袖衫,去厕所换了条鲜红色的直筒裙,把头发挽了,涂了口红和腮红,只拿了上班的包,把行李在火车站寄存了,就打了个车去学校面试。
车子渐渐远离城区,开始出现菜田,小曼有些犹疑:不会上了黑车被拐卖了吧?好在又转了一个弯,终于出现一片村落,都是漂亮的两楼一底小楼房,在这些小楼房里转来拐去,小曼打了七八个电话,终于停在了学校门前。
这是一所民办初中的白云分校,从门外看去,显得甚是豪华,长长的跑道上全部用土红色塑胶垫铺着,一眼望去,还有一个绿草茵茵的足球场。因还未开学,未见学生,但已经看见身着白色衬衫、蓝色长裤的工人在做清洁工作。小曼付了车资,又在门卫处做了登记,方从旁边的小门进了学校。
面试倒是想不出的顺利,面试官是一个和蔼的老太太,翻了小曼的简历,眼前一亮:“你能代一学期的英语吗?”
小曼已非吴下阿蒙,望着老太太的眼睛自信地点了点头。
两人就用英语交谈了起来。末了,老太太问小曼:“如果我让你教英文,你会抱定一个什么样的宗旨来教学生?”
那十几天的恶补也不是盖的,小曼毫不犹豫地笑着说:“我比较信奉快乐学习这个观念,如果我来教,我会让我的学生爱上英文。一个人如果喜欢一样东西,不用人逼,他就会自发地去学习。我希望他们能够从我的课上感受到学习的快乐。”
老太太笑了:“很好,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业。我是吴江,学校校长,同时也是英语科主任,所有的英语老师都归我管,希望以后能看到你所描述的变成现实。”
小曼当晚就搬进了学校的教师宿舍,比她设想的还要好一点的是,每个老师有单独的一室一厅小套间可以独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曼的卧室对住后面的小山坡。正有一大蓬西洋杜鹃开了红火火的花,热热烈烈地开在她的窗前。
新工作很快上手,小曼教两个班的语文,再帮一个回家生孩子的老师代一个班的英文课。因是初一的新班,她又是新老师,所以吴校长对她的要求并不高。令小曼意外的是她的学生。不过十二三岁的小男生小女生,已有一大半身高已和小曼相差无几,还有几个体育特长生已高过小曼半个头。他们五官端正,眼睛明亮有神,有着儿童的稚嫩,也有了少年对未来的渴望与旺盛的知识欲,可以说,这正是他们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光。
能进这所贵族学校读书的孩子都是来自富裕的家庭,小曼以为自己会遇到一批骄横的小皇帝,令人意外的是,这些孩子大多数都表现得非常有礼貌,而他们知识面之广,为人处事之圆滑,常常带给小曼不少的震撼。小曼每次英语课前都会放一个五分钟的短片,并且把短片的对白打印出来让学生自己选时间读。到了周五那节英文课,就全班分角色表演。短片每周换一次。小曼把这些叫做夜草,对她的学生笑着说:“马无夜草不肥,你们要想学好英文,这点额外的功夫是要花的!”全班哄堂大笑。
因为不是考试内容,所以学生学得很是轻松,又因为要表演,所以都极是认真。这样的短片放了两三个月的时候,小曼班上的英文测验成绩开始排名年级第一。学生也与小曼打成了一片,他们叫小曼蜜丝林,女学生在课余时间热忱地和小曼讨论眼影、口红和女生的小秘密。
每天的时间排得满满的,这样忙碌的工作中,小曼无暇去想自己的感情问题,只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飞一般过去了,长达两个月的暑假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