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熏好的时候,从她家脐橙林的深处走出来一个年轻人。也是一套浅灰色的外套,径直地走了过来。瞧清两人在熏腊肉,松了一口气笑着说:“老远就看见这烟,我还担心是小孩子玩火,原来是熏腊肉。”
林爸爸哈哈一笑,从衣服里摸出一包烟,递了一枝给他,自己也摸了一枝,就着熏肉的火星把烟点了吸了起来。那人道声谢,双手接过烟,却没点:“谢谢叔叔的烟。”随手把烟夹在耳朵后面,蹲了下来:“叔叔,让我来熏下嘛。我还是小时候儿帮我妈熏的时候玩过。今年等我回来,她已经熏好了!”言语间对熏肉颇为怀念。
林爸爸就笑着站起来:“你是哪家的娃儿?在哪儿打工?小心点儿,火莫搞大了。”在旁指点着他。
他倒十分娴熟地翻拣着肉:“我就是前头余家的,我叫余军军,在深圳打工。”小曼心下不由得好笑:这也未免太巧了。不由得望了她一眼,只见这年轻人浓眉大眼,生得倒不错。
余军军见小曼一脸笑容,落落大方,不由得有些好感。只是人家老爸就在旁边,他也没那个胆问小曼,只与林爸爸闲聊。
小曼便拍拍手,回厨房去帮妈妈。林妈妈已炸好丸子,这时便正在炸酥肉了,见女儿一脸含笑地进来,不由问到:“什么事那么好笑?”
“余军军,在那儿和爸熏腊肉呢!”
林妈妈揉揉眼,可不正是余军军,心下诧异:“他怎么今天就来了?”
小曼笑着说:“许是凑巧吧,他知道小姨要给他介绍我们家吗?”
林妈妈点点头:“和他妈妈说了,知道是我们家。难道是先来打头阵看人?”忍不住又望了望外面:“你觉着怎样?”
小曼便道:“看着还算顺眼。”望望妈妈:“但老实说我不想找本地的。”
林妈妈望望小曼:“是为了陈英军?”
小曼点点头:“倒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找了本地的,将来费事说出来大家都面目无光。”
林妈妈张了几次嘴,倒底不舍得说女儿,望了望余军军,就在厨房里拣了几个上好的脐橙,切成月牙儿形状,用一个细白瓷碟子装好了叫小曼送到林子里去。
小曼不肯去:“这算什么。”
林妈妈说:“那有什么,你这孩子就是心眼儿实,快去。”把那碟子往小曼手里一递,小曼想想也不用太过拘谨,也就大大方方向林子里走去。
走到林子间,林爸爸已熄了火,正开了水笼头给余军军洗手。洗了手,余军军道了声谢,先让了林爸爸,才拿起橙子吃起来。
他本已口渴,奉节脐橙汁多肉脆,天下闻名,这时吃在嘴里只觉得加倍解渴,加倍的甜,不由得赞一句:“真甜!林爸爸用的什么苗?好像比我家的还脆一点,好吃!”林爸爸就和他聊起脐橙来。
小曼放下碟子,自回厨房去帮手。
看看天色晚了,林爸爸一个人回来吃饭。林妈妈哎呀一声:“怎么不留人吃饭?”
林爸爸说:“留了,他不肯。刚认到的,也不好意思在别人屋头吃饭嘛?”小曼端了饭菜上桌,自去叫弟弟下来吃饭不提。
那边余军军回到家,却见他妈正笑咪咪和他妹聊天。他妹见他回来,扬声叫道:“哥哥,你过来。”
余军军走过去,闻到一阵熟悉的清香。就见他家花瓶里插了几枝腊梅,原是腊梅的香气,不由得心中一动。他刚刚在林子里坐在小曼旁边,身边女子幽静如兰,偏偏不时传来淡淡的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只觉心如鹿撞,仿若回到十六七岁情窦初开的时候,在心底暗暗骂了几句自己没用。这时想来应是梅花香了,怪不得那样的清幽淡雅。
秦师娘就讲:“今儿我见到小秦以前的同事,生得真是好!偏偏性子又静,是个好姑娘。哥哥你明天去看下,看上了,妹妹再帮你去说。”
余妈妈也说:“你那个不忙看,先看我这个,我这个时间都说好了,明天要去的。是我一个老姐妹的外甥女,以前也是当老师的。就是年龄有点儿大,也有26岁了。”
秦师娘说:“我这个也是26岁,姓林。今天和我一路去摘梅花,一路上我留了心同她聊了一路,哥哥,这个妹娃子真不错!”
余妈妈叫起来:“为不得我们说的一个人啊?我这个也是姓林,林小曼,就在我们后头那条街住。他们屋头的脐橙林和我们的就只隔条马路。”
秦师娘一拍腿:“对,对,就是叫小曼!”
余军军心下知是刚刚林子里的姑娘,已有几分肯了,便点了点头。
第二日,余妈妈、秦师娘、余军军便和小曼的小姨一起到林家。小曼只做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大大方方地端了一盘切好的脐橙上来待客,就静静地坐在妈妈身边。余妈妈嘴上和林妈妈聊着脐橙嫁接的事儿,眼睛只顾着看小曼。因快要过年,小曼换了件淡粉色的衫子,很是精神。余妈妈见她那样安静,料得娶过门来也好相处的,心下已是十分肯了,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小曼借着续水,便溜了出来。她屋子后头本有一丛茉莉,这时只剩得光溜溜的枝干。小曼想着余军军本也算良配,只是她已是和人同居过的人,怎好再找个本地的,到时吵出来娘婆二家都没面子。这么想着,不由得扯着茉莉枝干有些灰心:难道以后都不找男朋友了?
正想着,就见余军军走了出来。她心略定了定,反朝他笑了笑。两人就在屋子后头聊了起来。因都在深圳打工,倒也不愁话题。
初次见面,也就是认识一下,一般是略坐坐也就告辞了。林妈妈见两人聊得投机,就留大家吃饭,余妈妈再三推辞,叫秦师娘拉拉袖子,方应了。吃饭时,说起小曼要去细秋家吃喜酒,秦师娘就说:“单你一个人坐车去?我记得那地儿下了车还得走上老远。”
小曼的弟弟就接口说:“是老远,要走一个多小时,所以我姐拖我陪她去。”
秦师娘就踢一脚她哥,余军军就笑着说:“你是要准备高考的人,时间多么宝贵。左右无事,我陪小曼去吧。”
小曼望望林妈妈,林妈妈笑着说:“那怎么好意思,这大过年的,谁家都忙。”
秦师娘就道:“他能在家干什么?我妈早就办好了。说起来,细秋的弟弟我们家小秦还教过的,不若我也去吃个喜酒,想必他家也是欢喜的。这样子一起去,路上说说笑笑多热闹,小曼也有个伴儿。”
林妈妈就应了。
第二日,余军军到林家接了小曼,一起到车站去,秦师娘已抱着儿子在车站等了。小曼有些不好意思,就走上几步,逗着小孩儿玩。因要去吃喜酒,她换了灰色外套,改穿了件浅米黄色呢外套,嘴上抹了一点口红,很是俏丽。余军军站在她旁边,足足高了大半个头,甚是般配。他和秦师娘说笑着,一行四人很是惹人注目。早有要看姚老师笑话的人一溜烟跑去姚家拍门。姚老师正在家睡懒觉,听得门拍得震天响,很是不快地起床开门。一开门,他的一个麻友已冲了进来:“勇哥儿,你家小曼和一个男的在车站等车!”
姚勇一下清醒了,嘴上笑着说:“少胡说,什么我家小曼,八字还没一撇呢。说清楚点儿。”这人也不是十分清楚,只说一起的还有秦老师的老婆。
姚勇就把电话打到秦老师手上。秦老师才省起姚老师这一出,吱唔着道:“我老婆是要和她哥去吃一个学生的喜酒,小曼去不去,我就不晓得。”
姚老师通完电话,心里把秦老师老婆娘家过了下,也不是什么有钱人,怎么小曼倒和她家走近了呢?心里就是一股子邪火窜上来,不说自家有什么人家看不上的,只怨恨小曼没眼光,不由得咬牙在心里骂到:“臭婆娘,老子你都看不上,以为你要找个多了不起的,找个穷打工的,燥老子面子啊!为不得老子还比不上个打工仔啊!”
他心里计较,见那麻友一脸看好戏地瞧着他,就笑着说:“说是秦老师的小舅子!也只有这样子的穷鬼才会去找在外头打过工的人。你想下,在外头打工的那些妹娃子,有几个还是姑娘?老子才不要这样的破鞋。”
这个麻友也是个没脑壳的,听到这种浑话居然恍然大悟:“我说啥,啷个可能有女人看不上你嘛。发起来是你看不上她啊。”姚老师就点点头,心里琢磨着要把这个风声唱得整个镇子都晓得,看她林小曼啷个去嫁余军军。
不说姚老师在这边策划,单讲小曼这一行四人坐车去梅溪村,却是一路欢声笑语。
梅溪村虽是通了公路,到底不能和鱼复镇比,四人下了车,走到山间小道,十分幽静。几人一口气走了大半个钟,也没见着几户人家,正口渴的时候,林子里冒出间茅草房子。一位老人见到小曼一行,倒也欢喜,忙忙地扫了屋前的地坝,招呼他们坐,又沏了滚烫的茶水端出来给他们喝。
小曼道过谢接了茶水,见虽是茅草屋子,收拾得却甚是干净,心下就有几分敬意。那老人就乐呵呵坐下来聊了几句。说是儿子媳妇儿都在外面打工,赚了钱都寄了回来存着,钱已存得差不多了,再等个一年半载家里就能盖新房子了。他老伴儿也去了城里,帮人洗衣做饭也能赚点钱。
老人乐呵呵地说:“只有我老了,跑不动了,只好在地里刨苞谷!种的也够猪吃了,你们看我这几头肥猪!明天我就要请杀猪酒,你们不嫌弃的话,也欢迎过来吃酒。”
小曼看他这屋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都没个人烟,一个人算是孤灵灵住在一座山里面。六十多岁的人了,仍然每天扛着锄头下地,喂猪喂鸡,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活得乐呵呵的,心下那敬意又多了几分。
辞了老人,再走了半个多小时,也就到了细秋家。
细秋家已盖好了青砖房,当中是堂屋。左边是细秋的大哥大嫂住,右边是细秋父母住,房子旁的一个小耳房贴了大红的喜字,想是小弟和媳妇儿的住所。
屋前地坝里已摆了二十多桌,请来帮忙的七姑八姨们挽了袖子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细秋妈的手在冻水里洗了这半日的菜,已是通红,见到小曼一行四人,快快地迎了上来:“贵客,贵客,快点到堂屋坐。”四人就在写礼处送了礼金,见礼单上有二十的,也有五十的,秦师娘想着自己哥哥来了,就送了一百,小曼也就送了一百。余军军见妹妹要去拿钱,就拦着妹妹:“这个钱我来付。”因这事本是为了他,秦师娘也未谦让,笑着点点头:“要得,我就占下哥哥的便宜。”余军军掏了钱,要把小曼那份也付了,小曼如何肯,抢着自己给了。细秋妈在旁边看着,笑容不知为何有些勉强,拉着四人进了当中的堂屋。屋子地上生着火,一屋子的人围着火坐着,嗑着瓜子在那儿聊天。
小曼屁股还没沾着凳子,又叫细秋妈拉着:“小曼,你来帮手看下,新媳妇儿马上要接来了,还该准备些什么。”小曼啊一声,身不由主地被细秋妈扯到小耳房。
家俱都是新打的,还有一股清新的桐油味。小曼不等细秋妈开口,已打开随身的包,取出细秋送的龙凤婚戒递给细秋妈:“这是细秋给弟妹的。”又拿出自己买的耳坠:“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细秋妈接过两样金饰,对小曼道了谢,忍不住在手心掂了掂,略带不满地说:“小曼,你也不算外人,我就同你说下。你也看到了,细秋的弟弟结婚,她就送这么点东西,说出去哪儿有面子哟!真的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前她哥哥结婚,喊给好多给好多,这次才给三千!她一个月都不止赚这些!”
小曼在心底叹口气,细秋妈妈哪里知道细秋在外生存的辛苦,还以为女儿在深圳那遍地是金子的地方发了财,就是不肯照顾娘家。
小曼心中替细秋不值,忍不住对细秋妈妈讲到:“孃孃,您晓不晓得细秋戴得什么?一枚银戒指!”
细秋妈不屑地把嘴一撇:“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哪个喊她嫁个穷光蛋?!别人嫁个女儿,要收几万的彩礼,我这个女儿是白养的!一分彩礼都没得!”
这话一出,小曼的眼泪都出来了:“孃孃,细秋这几年往家里也拿了好几万,当得彩礼了吧。别人拿了彩礼,还有嫁妆,细秋呢,连床铺盖都没得。”
细秋妈哼一声:“小曼,你个姑娘家,你懂什么?哥哥兄弟娶媳妇儿,当妹妹的不该帮啊?我这个当娘老子的,花女儿钱,不该花啊,她有莫子好说的?”
“父母是该花儿女的钱,哥哥兄弟娶媳妇儿,当妹子的也是应该帮,但任何事情也有个限度吧?你当细秋是印钞机啊?你知不知道细秋大着肚子一样在寒风里守摊子?她的娃娃儿是在摊子边边上破羊水的!娃儿就生在医院走廓里!三千块,你晓不晓得她要卖好多串串串儿才赚得回来?”
因着外面就是客,小曼的声音压得很小,细秋妈却是一声高过一声。秦师娘在外听见了,见着不对,抱着孩子就过来了。一见小曼眼中带泪,倒唬了一跳,赶紧过去拉住细秋妈:“婶子,莫子事,好好说!”
细秋妈就揪着秦师娘的手,把前言尽数讲了一遍,话里话外指责细秋忘了娘家,又把金饰拿出来给秦师娘看。秦师娘才知道小曼还送了对金坠子,颇为意外地瞄了一眼小曼。村子里有婚嫁喜事,一般都是几十元随礼,要好的朋友送上一百两百,也算大礼了。小曼这对坠子少说也要好几百,那当然是看细秋的面子上。细秋妈不说谢谢小曼,倒拉着小曼说细秋的不是,可见也真是个糊涂人。
这等糊涂人去和她讲道理,那是自找苦吃。秦师娘就对小曼使个眼色让她不要开口,自己连哄带拉地把细秋妈拉出了耳房:“婶婶,今天您家办喜事,这些事莫忙说。新媳妇儿就要来了,您这个主人家躲在这儿啷个行呢?”一阵风似地拉走了细秋妈。
小曼摇摇头,走出房门,就见余军军一眼担心地望着这边,心中不由得一暖,就把这件事放一边了。
快近正午的时候,听得锣鼓声响起来,知道是新媳妇儿来了,大家都拥出门去瞧新娘子。果然从山腰转出一行人来,抬着新娘子的嫁妆,热热闹闹过来了,这边就把鞭炮放起来了。新娘子穿着大红袄子,头上戴着新娘花,甚是喜气。到了婆家,也不怕羞,大大方方指挥嫁妆怎么放。按规矩,男方做家俱,铺笼罩被就是女方陪嫁。被子、花瓶、锅、碗、盆都是居家要用的,一样样抬到屋子里去,唯一的电器就是电视机。
细秋妈嘟着嘴:“这么点子东西,要那么多人陪送,吃酒不花钱啊!”
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好叫新娘子听见。她居然也不恼,只冲细秋妈笑笑,也不假手他人,自个儿挽起袖子就铺被子,收拾新房。
到中午吃酒的时候,就见新娘子戴了凤戒耳坠来敬酒。见了小曼,特特地又碰了一下杯:“这个姐姐,你帮我带杯酒给大姐。”抬抬手看看戒指;“这个戒指真好看,姐姐肯定费心了。”又晃晃头,给小曼看她戴的耳坠:“多谢你,送我们这么贵重的礼物,啷个当得起哦!你们读过书的人,就是晓得挑东西!”小曼见她说话行事,就知道也是个心底有主意的人,不由得替细秋弟弟开心,站起来和新娘子好好地喝了一杯。
吃了喜酒,因还要急着赶去坐车,小曼一行就急急告辞。细秋妈妈拉着小曼的手,笑着说:“有空儿再来耍。”新娘子见细秋妈再无表示,就拉着小曼的手说:“姐姐,你来帮我看下电视说明书再走嘛。那些线要啷个接,我看不懂。”
细秋妈哼一声,掉头就走。秦师娘摇摇头,新娘子就笑着说:“大家一起来吧。”把四个人让进了屋子,拖出一个大皮箱来,当着大家的面,开了箱,里面满满一箱五彩的鞋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