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寒冬,南蛮之地苍凉的上空阴云密布,渐有覆雪之势。
寒风凛冽,破败的木栏啪啪叫喧,摔得七零八落,残肢断臂一般,却还不死心的挣扎着,想要在狂风中求得一丝胜利。
看不出年月的低矮土房早被雨水冲刷得破败不堪,与其门楣上那被狂风撕裂的红绸明显不符。内里,布置却是井井有条,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干净整齐的家具,略显突兀,却让整个低暗的房屋有了温暖的味道。
一家子人都在哭。拉着一身喜服的少女在哭。
“姐姐,不要走……我不要你走……”大约十岁左右的女孩子,泪珠子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紧紧抱着一身红衣面无表情的女孩儿。
五岁左右的男娃儿抽噎着摇着站在木床前苍老的中年妇女:“娘……娘……不让嫁……不让姐姐嫁……”
妇女早就泪流满面,自从三年前丈夫死后,女儿一夜间长大,挑起整个家的重担,她就心有愧疚,只因她的懦弱,这一次,依旧帮不了自家女儿。
“娘,照顾好弟妹们。”红衣的少女,抬起一直低垂的眼睑,语气坚定,似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般。扯开自家妹妹紧搂的手起身,她拿过一旁红得艳丽的盖头,深深望着这三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儿,道:“有什么事儿,都听阿诺哥的安排。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说着转过身大步流星的出了低矮的土房,屋里的哭声更甚,紧跟着她奔出门来,泪眼中,红衣的少女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回头。
雨雪掺杂,铺天盖地。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来了。
“三月……”
“姐姐……”
喊声撕心裂肺,碎在风雪里。那一队长长的队伍,没有一丝喜庆,倒像是魔鬼的车马,带着她们所有的依靠,越发远去。
唢呐声声,鞭炮阵阵,任是这寒冬腊月的呼啸,也抵挡不住的热闹。
宾客盈门,新人就位,却是一片哗然与唏嘘议论,只因新娘手中红绸的另一端,不见新郎,却见一只浑身喜气被捆绑了双脚的大红公鸡。谁家的姑娘,受得了这样的轻视与侮辱?
“众位,只因我家少爷身体不适……”管家抬手开口解释,正巧门外一个家丁慌慌张张跑来贴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众人却已然明了管家先前所言之意。张家独子自小患了奇症,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且暴戾异常,传言有人曾因斜目视其一眼,便被挖去了双眼,这还是轻者,张家独子年仅十八,先后娶过两房,皆在新婚夜死于非命,这其中原由……
众人心中叹息,面上却是喜笑颜开,祝福之词不绝于耳。张员外坐于高堂之上,抚着花白的胡须笑看着,正此时,管家上前来递给他一样物件,耳语几句,张员外立刻笑逐颜开,道:“快去请。”说着,自己也跟着迎出了门厅。
众人正在纳闷之时,张员外与管家殷勤的迎来了一人,来人一身月华色长袍,面上温润,立时仿有天人之姿,坐则若有卧龙盘旋。明明是和善的眉眼,却偏偏不敢让人直视,莫名的气势压得人想要逃离。眼尖的人立马瞧出,这位坐于高堂取代了张员外的年轻男子,便是西蜀锦城城主,沐王宣落黎,当今的六皇子。
原本热闹的正厅顿时鸦雀无声。
王三月因着好奇,趁着众人忽视她的存在之际微微掀起盖头一角,抬眼,便对上高堂之上少年看似和善实则深不可测的黑眸,心里咯噔一声,垂下眼睑,悄悄松了手,任眼前只剩一片刺目的红影斑驳。
“众位不必拘礼,宣某不过路过贵地,进来讨杯喜酒罢了。”宣落黎抬手高举手中美酒,并不在意刚刚那不经意一瞥间所见之事,只是如此境地,少女眼中竟毫无波澜,倒叫人意外。举杯一饮而尽,他示意司礼继续先前的礼仪。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司仪高呼一声,王三月便行一礼,跪拜间那只公鸡便“咯噔”一声,许是扯到了绑在它腿上的红绸,却让原本喜庆的场面莫名的染了丝诡异。
“夫妻对拜!”随着司仪一声高呼,王三月再次起身,对着大公鸡的方向,行下一个跪礼。众人唏嘘,虽知这其中原由,但与一只公鸡行夫妻之礼,却是前所未闻。
“礼成!送入洞房!”
“噗——”不知是谁带头笑出了声,众人便似炸开了锅,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王三月一愣,随即面上恢复淡然,无所谓的扯下自己头上的红盖头。前所未有的事,她都承受了,自掀盖头又算什么呢。她转而抱起椅子上大公鸡,示意丫鬟带路,便不疾不徐的跟着丫鬟婆子踏出正厅去。
众人哑然,目送着一身红衣却无半分喜感的女子出了正厅,而那女子,竟不过十四岁的模样,尚且稚嫩的脸,漂亮的凤目中,仿若有星光璀璨,却冷然沉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看得人心生悲戚。
造化弄人,不知是谁家倒了这霉,竟把那么好的闺女,埋进这水深火热的张家。
大冷的天,似乎也是一片悲戚。风雪漫天,掩了门楣上的大红绫罗,似是要掩了这一场没了笑声的闹剧。
王三月跟着丫鬟婆子,穿过九曲八拐的回廊,绕过假山水池,站定在一处院落门口,门前,除了飘零的两个大红灯笼与红绸外,再见不得一丝喜庆。
惨白的雪色,映衬着院落里的枯枝拉朽,苍凉得仿佛置身于北漠的终年雪山。丫鬟婆子停下脚步,颤抖着开口:“少夫人,奴婢们就送您到这儿。少爷从不让闲杂人等进入默阁半步……我们……就不进去了……”说着便已逃离瘟疫一般,迅速朝着来路离去。
王三月静静立在门前,抬头望着那两个隐在红绸背后张牙舞爪的默阁二字。雪花旋转着落了她满头满脸,在她灼热的肌肤上化成水,顺着微微上扬的下颌落下,如洪,似泪。
暗暗捏紧了手指,泛白的指甲掐进肉里,微疼。想她两世为人,竟都逃不开,这命定的悲凉。闭上眼,再次下定了决心般,她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悲戚,唯有镇静与坚定。放开了搂在怀中的公鸡,迈开第一步的艰难,推门而入便没了那么多的恐惧。她不相信,命运只能掌控在别人的手中。
大红的公鸡瘫在雪地里,咯噔咯噔叫着,唱着不为人知的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