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全都是女真人从辽地掠来的奴隶。每个人的身体都像煮熟了的虾一样蜷曲瑟缩着,眼神空荡荡的一如死尸,只有当他们迈着踉跄的步子经过金人军官的时候,黑眼珠间或一轮,投来些乞求的目光,才能让人认出些许活气。
契丹人虽然已经汉化了不少,可是他们跟汉人毕竟不同种,仔细看还是可以从外表上区分出来的。韩石的目光捕捉到一串汉人俘虏,其中有男的也有女的,有老的也有小的,他们身上的衣服不论什么质料,一概都是破破烂烂,面目黧黑,浑身伤疤已经腐烂,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散发着刺鼻的臭味。
韩石身后的女真士兵皱起眉头,用马鞭抽打着靠得太近的汉人奴隶,鞭子劈劈啪啪地响着,每一鞭好像都抽在了韩石的心里。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扯住了马缰,僵硬地把头转开一边,他怕看那些奴隶哀求的眼神,他怕他们认出自己其实是一个与他们一样的汉人。韩石震惊了。为征服者的暴虐与被征服者的苦难深深地震惊了。
后世史家几行粗茶淡饭般的文字,放在目前竟是如此地血腥,如此地令人作呕。韩石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可是他却吐不出来,因为此时此刻,他自己分明也是走在那征服者的队列之中的。
突然间韩石感觉马身一震,不由惊愕地低下头去,赫然却见一名年老的奴隶扑上来抱住了他的马腿,胯下战马受惊,前蹄高高扬起,嘶鸣一声,两块马蹄铁不偏不倚正踢在“敌人”的额头上,顿时只听一声尖利的悲鸣,那老奴整个身子给踢得飞了开去,重重落在道旁,扬起一阵尘土。
韩石好容易稳住了身子,惊讶地勒住马头想要看那老奴究竟怎样,大军却已经往前移动,裹挟着他身不由己地策马前行。他用力转过头去,只见看押奴隶的女真勃极烈仍是不停挥鞭驱赶他们往前走,挨了打的奴隶们顾不得那老奴的死活,用力扯着脖子上的皮条,老牛拉犁一般往前拖去,那老奴就如死了一般一动不动,任凭别人拽着在地下滑行,他的口鼻七窍之中都溢出鲜血,殷红的血渗进黄土地里,拖成长长一线,刺得韩石眼睛生痛。
周围的女真士兵见了这等情景,纷纷哄笑起来,举着马鞭兴高采烈地指指点点。韩石只觉得胸口快要爆炸,一时只想远远地逃开去,远离这令他窒息的地方。阿虎迭看他脸色举止都不大对,伸手推了他一下,叫道:“韩石!”
“啊?哦、哦……”韩石胡乱答应着,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些人,那些汉人,自己其实是跟他们讲着一样的语言,流着一样的血的!
“哦!瞧啊,瞧啊!”忽然一个女真士兵大声地叫唤起来,跟着众人的眼睛全都朝他所指的方向瞧去。韩石也望了一眼,这一望登时呆住了:就在路边,一名押送奴隶的勃极烈正将一个汉人女俘虏往草丛中拖去,那女俘拼命挣扎,上身本就破破烂烂的衣衫给扯开了一条大口子,一对白花花的乳房瞬间弹了出来。
韩石连忙移开目光,可是却又忍不住瞟了一眼,只见那勃极烈一把就将女俘按倒在地,那女俘拼命踢打挣扎,只是不从,周围的女真士兵看得起劲,纷纷大呼大叫起来。
那勃极烈老羞成怒,痛骂了一句什么,转身自俘虏队中一个男子的怀里夺过一个襁褓,在那女俘面前晃了一晃,用力朝天空抛去。
俘虏们中间发出一阵惊呼声,只见那勃极烈抽刀出鞘,看也不看地往头顶一劈,襁褓恰好落将下来,给他这一刀迎上,立刻血花飞溅,斩为两段,女俘大声凄厉哭喊,女真士兵却都纷纷拍手叫好。
韩石再也忍受不住,纵马上前,一面喝道:“你住……”一句话未曾说完,马缰绳却已给阿虎迭一把拽住。
阿虎迭自己的阿娘就是一个俘虏,女真人怎样对待被俘的女子,他早就在偷听梁氏与渤海同族人倾诉往事的时候了如指掌。韩石此刻的心思,阿虎迭也能猜出个七八,但在他看来败者受胜者的ling辱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倒是韩石倘若真的多管闲事地上去干预,那等着他的必定是军法严惩。奴隶的死活不干阿虎迭事,但他自然不能看着朋友受罚,是以抢在韩石犯错之前出手阻止。
韩石瞪了阿虎迭半晌,蓦地大叫一声,抬手猛捶一下自己胸膛,用力一抖缰绳,挣脱了阿虎迭的手,策马狂奔而去。他只想远远逃开这里,逃开这个同胞受着生不如死的屈辱,自己却只能站在一旁观看的地方。
这天扎营之后,韩石擅离队伍,被本猛安的勃极烈完颜撒改追究了下来,虽有阿虎迭一力为他辩解,说他只是马匹惊窜才会如此,可是撒改仍然以扰乱军阵为由,命令重重打他二十鞭。阿虎迭还要争辩不已,撒改一怒之下,便令连阿虎迭一同打了十鞭。女真军中虽然不禁抢掠,但是军纪却非常严格,似韩石这般擅自行动,以及阿虎迭这样顶撞勃极烈,那都是极严重的过错,撒改如此处罚,倒比别人还是轻了,那也是念在阿虎迭亡父的情分上。
两人褪了上衣,排排并肩跪着吃鞭,阿虎迭一声不出,只是咬牙忍受。三根指头宽的皮鞭一下一下抽打在韩石的背上,他并不觉得怎么痛,仿佛皮肉都已经麻木了一般,可是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一瞬间在他的心中自己好像已经化身为白日的那些奴隶,跪在女真鞑子的脚下,接受他们的鞭捶毒打。
阿虎迭惊愕地望了韩石一眼,当初那个被自己连摔七八十个跟头死活不肯求饶的韩石哪儿去了?他只吃十鞭,打完以后便在一旁让兵士给自己上伤药,一面目不转睛地瞧着韩石。
二十鞭打完,药也上好了,韩石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拎起地下自己的衣服甲胄,就那么光着膀子在寒风中往军帐走去。阿虎迭跳起身来,也不管药上没上完,大叫道:“韩石!你站住!”
韩石全当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地闷头走路。阿虎迭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把扳住他肩头,怒道:“韩石!你发什么疯!”
低头望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阿虎迭,韩石一时张口无言,实在不知对他说什么好。说他看见了汉人奴隶饱受ling辱,因而兔死狐悲吗?说他的心中正在无比痛恨女真暴军吗?说他恨不得手握百万兵,把大金踏为平地,也让这些女真人尝一尝国破家亡、屈辱为奴的滋味吗?对着阿虎迭焦急关切的目光,韩石说不出这些。所以他只是苦笑一声,摇摇头,紧闭着嘴巴走了开去。
这一次阿虎迭没有再追,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韩石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
牛皮的鞭子很是厉害,第二天韩石整个后背全肿起来了,料想阿虎迭的情形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看着他走路有些斜肩缩背的样子,韩石禁不住觉得全是自己连累了他,一时间很是内疚。阿虎迭今日并不主动来找他说话,韩石心中正乱,也不吭声,两人就这么默默无语地行军,一直到傍晚扎营。
韩石虽吃了军法,但该干的活并免不了,一到宿地,便跟着旁的蒲里偃和阿里喜一同立起帐篷来。他身上有伤,手臂活动并不是很灵活,立柱子时一个不注意,连柱带顶一起倒了下来,眼看就要把他压在下面,忽觉身子给人用力拖了一把,向后跌出数尺,一屁股坐在地下。回头看去,拉他的那人正是阿虎迭。
“你……”韩石看着阿虎迭,心中感激,却说不出话。
“就算是海冬青,死了以后也一样要给乌鸦啄食。”阿虎迭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我们女真人胜了,所以可以夺取他们的钱财、土地、女人和性命;若是败了,也就如你今日看到的一样。”
“胜者王侯……败者死么?”韩石喃喃自语,忽然间轻声冷笑起来。冷笑变成了大笑,韩石就那么坐在地下,仰面朝天放肆地笑着,直笑得喘不过气来,就算招来许多惊异的目光,他也不肯把头低下半分。因为他心里清楚,一旦低了头,他的泪水就又要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