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经过一场激烈战斗的平州城,血腥的气味尚未散尽,金兵已经踏着死在战刀和马蹄下的尸体,在城里四处清扫叛军余党,收编降卒,把俘虏一群群地驱赶到临时搭起的肮脏龌龊的地窝子里等候发落。
韩石第一眼见到属于他的那个猛安,不由得啼笑皆非。这些衣甲破烂、容颜憔悴,胡子拉碴的降兵,畏畏缩缩地在几名金兵的吆喝驱赶下列起队来,一个个用老鼠见了猫一样的胆怯目光偷眼望着面前那位看起来似乎操有生杀大权的女真将军,有人蠕动着嘴巴喃喃自语,有人上下牙关不住打颤,有人干脆吓得哭了起来,扯着袖子一下接一下地擦着鼻涕。其中却也有几个昂头挺胸蛮不在乎的兵痞,眼光在韩石脸上剜来剜去,露出怎么也掩藏不住的凶狠神色。
“都听得懂汉话罢?”韩石大声问了一句,见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便继续操着一口燕京话说将下去:“从今天开始,你们这些人都归我管,往后你们的脑袋就提在我的手里,我这颗头也别在你们裤腰带上了!”说着他用手掌在脖子中间比划了一下:“大家都是渤海同宗,出来混的,要讲就讲个义气二字。当兵吃粮,给谁打仗不都是打?张觉那厮抛下你们跑了,难得你们这些人识得时务,不同大金作对到底,朝廷自然也就既往不咎。总之此刻开始你我就是一条船上的了,只要你们同我讲究道义,我韩石也绝不会亏待你们。”
他口沫横飞地说了一阵,见这些人似乎并不怎么感冒,不由得笑道:“姓韩的说话算是不算,往后你们慢慢便知道了。今儿个先把各谋克的勃极烈挑上一挑,有人毛遂自荐么?”一面说,目光一面从众人脸上扫过。
韩石一直格外留心那几个兵油子模样的人,此刻问着有没有人自荐,眼角余光便一个个地瞟了过去,果然见有那么两三个人的神情变了一变,露出动心的模样,其余人等却大多数低下头去,不言不语。
大概是出于某种疑惧,并没有人挺身而出担任谋克。韩石早知如此,也不强求,把八百人分成了十个谋克、二十个蒲里偃,命他们以蒲里偃为单位比武,胜者为勃极烈。如果不愿意参加的,也可以自己认输。
这话一出,当即就有几个人弃权,跟着从众的越来越多,纷扰一阵之后,大概每个蒲里偃只剩下不到十人还在跃跃欲试地觊觎着勃极烈的位子。
韩石看看天色尚早,索性命令当场开始比武,只许拳脚互搏,不准使用兵器,不论是谁,只要输了一场,就得退出竞争。
这场别开生面的比武夺将,吸引了不少人前来观看,甚至于连斡离不都给惊动了。他先还有些诧异,问明了始末之后,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轻轻点了点头。女真民族本来就是好斗而重英雄的,韩石这种公平比赛、强者胜出的做法,自然深得斡离不的刮目相看,一时兴致来了,顺口就叫亲兵端来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有滋有味地瞧起热闹。他是扑扭摔跤的行家,看着场子下兵丁相斗,禁不住大声评点,一会儿说这个身法轻巧,一会儿骂那个手脚笨拙,瞧到乐处,不觉拍着腿大声叫好。
折腾到天黑,十个谋克、二十个蒲里偃全部选定,斡离不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指着一个新任谋克道:“你,过来,同我打一场!”
韩石一愣,刚想上前劝阻,斡离不已经把披甲脱了下来,连上身衣服也扒了个精光,露出一身健壮的肌肉,冲那谋克招招手:“过来!”
“你就陪大帅过过招,小心伺候。”韩石眼看斡离不正在兴头上,便对那谋克点点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故意输给斡离不。
那谋克身材矮小,还不到斡离不肩头高。只见他跨步上前,活动了一下手脚,行一个大礼,便把双手搭上斡离不肩头,发一声低吼,两人同时使力,扭在一处难分难解。相互推搡了几个回合,斡离不脚下抓住了地,上身往前一扑,想要借着猛力把那谋克推dao;那谋克身子后仰,躲过他双臂扑击,双手顺势吊住了他的左臂,下半shen腾空翻起,双腿紧屈,膝头正撞在斡离不的颈中。这一串动作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十分干净利落,眼神慢的还没来得及瞧清楚,斡离不已经身子微微一晃,向前踉跄了半步站定,怒目望着那谋克。
韩石见那谋克一招占了上风,心中不由得大惊,待要出口喊他却也来不及,只得捏了一把汗道:“大帅……”谁知斡离不瞪了他一阵,忽然笑将起来,点头道:“很好,很好,不料渤海人中,也有这等好手,你叫什么名字?”
那谋克也有些发呆,迟疑片刻,答道:“小人叫高连虎。”
“高?”斡离不眼神似乎有些闪烁,随即“嗯”了一声,转头对韩石道:“你手下人才辈出,说不定将来助你做到我这位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哪里,哪里,小人一心为国尽忠,不敢图自己的功名富贵。”韩石摸不透斡离不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得顺口敷衍几句。好在斡离不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没说什么,便自带着亲兵离去。
韩石这一颗心才算放进肚里,看那高连虎时,只见他一张黑脸上丝毫看不出半点激动的神色,心中不觉一跳:这人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不过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初步定下来了各部分的小头目,自己这个猛安也就初具雏形。韩石令其他不相干的兵丁散去,却留下这十名谋克、二十名蒲里偃,叫他们聚拢成一个圈子,大声道:“以后大家伙儿就要同生共死,这里宰杀白马青牛不方便,就用刺血代替,你们与我韩石喝一瓮血酒,今后荣者共荣,辱者共辱。”说着从地下提起一瓮酒来,在佩刀上划破了手指,把鲜血一滴滴地滴在瓮里。
他瞧着血滴在酒里散开一缕缕殷红的颜色,不由得暗暗想道:就算喝了这酒,难道以后就真的会与他们同生共死,祸福相依吗?说到底,也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罢了,自己做出一副义气姿态,固然只是想要这些人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卖命,好叫自己踏着他们的白骨一步步爬上去;然而他们之中,又有几个是拿真心对待自己的?恐怕更多的人心中是想要在这乱世里找一株可以依靠的大树罢了。
一壁胡思乱想,一壁酒瓮已经传遍三十一人,每人都弄破手指滴了血进去。韩石举起瓮来,仰头喝了第一口,劣酒的辛辣气味和血液的腥甜味道同时在他的口腔中弥漫开来,让他几乎流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