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天冷得早,才刚十月,燕京一带已经草枯树凋,鸟儿纷纷南飞,留下身后一片肃杀的寒冬景象。十余丈高的平州城头上,张觉一身冰冷的铁甲,按剑站在同样冰冷的月光下,志得意满地俯视着脚下的这片土地。戎装持戈的士兵像蚂蚁一样在他身后穿梭来去,夜风卷动黑色的旌旗,旗角扫在张觉的脸上,让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躁。
一个瘦小的人影连跑带窜地奔上城来,离着还有几十步远,便大喊道:“恭喜明公,恭喜明公!”
张觉认出那是被他派去燕山府联络的前辽三司使高履的声音,当下喜出望外地回身叫道:“高公回来了!”
“大人!”高履顾不得喘口气,兴奋地对张觉道:“恭喜大人,下官从王安中那儿听到消息,说南宋皇帝听到我军兔耳山大胜阇母的捷报,龙颜大悦,决意改平州为泰宁军,赐封明公为泰宁军节度使,世袭平州,这真是可喜可贺啊!”
张觉一张黑脸顿时笑开了花,自得地道:“哈哈哈!咱家总算是没有白忙活一场!这下咱们背靠大宋这座大山,还怕金人干什么!对了,那圣旨何时可到?”
“王大人说,密使已经抵达燕山府,至多明后日便要出发赶往平州!”高履一脸得意洋洋的神情,似乎南宋肯于接纳平州全是他的功劳一样。
“大人不要高兴得太早。”一同从燕山府回来的李石显然比高履头脑冷静许多:“虽说南宋是座靠山,可这山离咱们还远着呢,倒是金人近在咫尺,润州已经陷落敌手,我们虽然在兔耳山大胜阇母一场,可是听说金帝已经调遣斡离不南下接手阇母军,斡离不长于谋略,非鲁夫阇母可比,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哼,怕他作甚!”张觉有点外强中干地嗤了一句,眨眨眼睛,还是不得不点头道:“安弼你说得也没错,燃眉之急不可不救,你又有何高见?”高履被他撇在一边,不禁尴尬地咂了咂嘴,望了李石一眼,有些醋味地道:“没错,没错,咱们才疏学浅,且听听李翰林的高见如何。”
李石瞥他一眼,笑道:“高公稍安勿躁。宋朝皇上既然拜明公为泰宁军节度使,本应堂而皇之地举行隆重仪式,可是现在却连一道明发圣旨也没有,只不过派了个密使前来宣诏。这是为何?”
“为何……”张觉沉思了一阵,始终不得其所以然,迷惑道:“难道是怕我脚踏两条船,不是真心归宋?”
“这却非也。”李石见张觉想到了岔路上去,不觉一笑:“高公可明白吗?”
他见高履也摇了摇头,当下道:“南宋与金人订有盟约,互相不得在对方的境内招降纳叛。如今南宋皇帝既想接纳我们,又不愿意明目张胆地得罪金人,因此派遣密使来平州宣诏,这是为了不让金人知道,给以后留下转圜的余地。”
张觉愣了片刻,破口大骂道:“混帐!老子出生入死,那狗昏君竟如此对我!”
“大人不必过于愤怒。”李石轻轻摆手安抚张觉:“既然知道大宋靠不住,那么就打个靠不住的主意好了。”
“靠不住的主意?那是什么主意?”张觉此刻已经完全依赖李石了。
“密使不是要来吗?咱们给他高挂花灯,大张旗鼓地迎接一番。”
“啊……对,对!”张觉也不笨,经李石一点立刻明白过来:“没错,没错!要大造声势,让金人知道我们已经投靠了大宋,就不敢对我们轻举妄动!”
“大人千万不可!”众人齐声畅笑之际,忽然响起一个极不协调的声音,张觉恼怒地循声望去,却是故顺州刺史之子、民兵首领林归舟。
林归舟从带领起义的民兵投入平州城后,便接受了张觉的任命做了一名副将,仍旧统率他的那些旧部。张觉并不怎么看重这个书香门第出身的文弱青年,觉得他连刀都抡不动,哪能成得了什么大气候?只是看在他沾了父亲的光,在迁民之中颇得人心的份上,才留着他作为安抚之用,让那些迁民老老实实为平州效力罢了。此刻见他忽然反对,不觉皱眉道:“林归舟,你胡说什么?”
“归舟不敢,只是此事要请大人三思而后行。”
“为何?”
“这……”林归舟瞟了一眼李石,还是说了出来:“大人可知道宋金之间虽有盟约,却是貌合神离,金国十余年间崛起吞辽,野心不小,哪怕将来南下伐宋,也不是不可思议之事……”
他这话一出口,李石和高履都哈哈大笑起来,李石更装模作样地擦起了眼泪:“哎呀呀,林副将你太看得起女真人了!大宋三面临边,军力要是不强,恐怕早就亡国,金人哪里敢如此轻举妄动!”
“南朝样子光鲜,其实已是外强中干。”林归舟并不怎么辩解,只是对张觉道:“看这一次宋帝册封明公,不敢令金人得知,就知道大宋也不敢得罪金国。大人秘密受诏,往后在两国之间左右逢源才是上策,如果贸然把此事张扬出去,恐怕反激起金人愤怒,到时金兵全力攻打,宋帝又要讨好金人,必定极力撇清与明公的关系,绝不会发兵援救我们,那才是进退两难呢。”
张觉李石听他这一番话,不禁面面相觑,李石恼羞成怒地道:“一派胡言!我瞧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今日是明公大喜之日,岂容你在这里放肆!”他转向张觉:“明公……”
“都不必说了!”张觉青着脸一挥手:“迎接密使的事情,照安弼的意思办,打听好使臣到底哪天来,令整个平州张灯结彩大庆三日,我亲自出城迎接!”
“大人!”林归舟急切地叫了一声,张觉并不理睬,径直下城去了。
过了几日,张觉果然以泰宁军节度使的身份贴出榜文号令军民,令兵士打着锣满城宣讲,节度使衙门喜气洋溢,张觉站在门口,拈着短须,指点兵士将辽兴军节度使的旗帜取下,换上刚刚赶制出来的泰宁军节度使新旗,脸上不禁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
“大人,燕山府同知詹度詹大人,与南朝来的宣诏密使,已经到了四十里外的赤峰口,末将照大人的吩咐请他们在驿站歇息,等候大人亲自出城迎接,请大人示下。”一名偏将站在张觉身后躬身禀报。
“赤峰口?哦,好,好!天子郊迎不过三十里,我张觉迎出四十里外,也算郑而重之了!”张觉想了想,对那偏将道:“请詹大人与使节在赤峰口等候本镇亲自率队迎接!”那偏将答应一声,传信去了。
城头上大辽黑旗一面面地倒下,林归舟看着红得扎眼的“大宋泰宁军”旗幡开始飘扬在空中,不禁深深地皱起眉头叹了口气。陈禹走到他的身后,拍了拍林归舟的肩头:“远岫,你还在想昨天之事?”
林归舟回过身来,摇头道:“世伯,你说平州能抗得过金人么?”
陈禹并不直接回答,反问道:“贤侄早有成竹在胸,何必又来问我!”
心思被陈禹一眼看穿,林归舟不觉有几分局促,踌躇道:“我既然领着顺州人民揭竿而起,好歹要保全他们的性命才是。张觉这厮狂妄自大,行事招摇浮躁,李石自以为是,尽出些馊主意,我看这什么泰宁军节度使,八成也是时运不久。等到平州败亡,再去归顺大金,金人绝不会容纳我们。小侄到底该如何是好,请世伯教我!”
“我这里倚老卖老,要问贤侄一句话。”陈禹轻轻摸了摸光溜溜没长胡须的下巴:“贤侄可要据实答我。”
“世伯请问。”林归舟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贤侄此刻心里所想,是两千顺州男女老幼的性命呢,还是自己的功名事业?”
林归舟愣了片刻,只觉自己心里两个念头都有,既不忍看着无辜百姓被张觉连累,又有些不甘心让李石无知的行径决定自己的命运,要说两个念头哪个重些,却叫他一时无法作答,只得轻轻摇了摇头。只听陈禹又道:“男子汉当立功名,就算承认了,也没什么见不得人。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建功立业哪儿有不死人的?”他说得满不在乎的样子,让林归舟不禁背后寒了一寒。
“那么以世伯所见,小侄眼下该怎么办?”
陈禹笑了一笑,低声道:“明附张觉,暗通金人!”
“什么!”林归舟惊愕地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