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石,你站在这儿干嘛?”阿虎迭带着几个人巡营经过,发现韩石站在他自己的帐篷外面一动不动,好像还趴在缝隙上偷看,忍不住过去拍了他肩膀一把。
“啊?没干嘛!”韩石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拉着阿虎迭走开几步:“我跟同住的几个弟兄商量了一下,请他们去别的帐篷稍微挤挤,你可别跟勃极烈说。”
阿虎迭一眨眼睛,旋即明白过来,忍不住笑道:“韩石,你给狐狸精迷住了。以前老辈子的人说,要是进山之前不拜白衣观音,就会给狐狸精缠上,让人在山里找不着路,分不清东南西北,挨到下雪,就得活活的冻死。”他一面说,一面挥手示意部下先继续去巡营,自己却拉着韩石在营火边坐了,摇着头道:“韩石,我真不明白,你干嘛非要留着那个女人?你不知道你杀死的那个是她爹么?”
“我记得你娘是辽国的渤海人,从前被你爹俘虏来的,是不是?”韩石并没回答阿虎迭的问题,却转问起他的家世来。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俘虏跟俘虏也不一样啊。”阿虎迭挠挠头:“我说不太明白,总之皇上说过渤海人是跟我们女真人同族同种的,咱们捉了渤海人过来,只要肯归顺的,当然好好地待他们,那些外族的契丹人谟葛人什么的,又何必跟他们讲道义?”
“女真人是人,难道契丹人就不是么?谟葛人不是人么?汉人不是人么?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要打来打去,杀来杀去?”韩石摇了摇头:“阿虎,我问你,现在咱们打大辽,是因为什么?”
“为什么?那自然是因为大辽从前欺压虐待我们女真人了,我们现在要报仇雪恨。”阿虎迭理所当然地答道。
“那要是将来灭了大辽之后,皇上又带着咱们去打大宋,去打大理和西夏,夺了他们的土地和女人,好像从前辽人对待女真人一样对待他们的臣民,你觉得怎样?”韩石紧追着问了一句:“到那时候,大金跟从前的大辽还有没有分别了?”
“什么……”阿虎迭脸上露出迷惑之情,很明显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他心目中一直认为只要皇帝说的都是对的,皇帝说整个天下都该是女真人的,那么天下就非得是女真人的不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韩石口中的那些东西,宋人和西夏人的土地女人,本来就该他们自己去保护,如果保护不了,给别人抢走那也是活该的事情,怎么又怪得到人头上?他难以理解地皱起眉头,觉得韩石最近所说的话、所做的事都是越来越奇怪了,忍不住脱口问道:“韩石,你没什么事罢?”
“没事。”韩石摇摇头:“算了,你现在这样,如果觉得快乐的话,那就一直这么下去,好好地做你爹的好儿子,做你们都勃极烈的海东青。”他说着,轻轻拍了一下阿虎迭的肩头,站起身来往自己帐篷的方向走去。
阿虎迭张口唤了一声“韩石”,却没说出来什么,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在帐篷门口一晃,便消失不见了。
回到帐篷里,只见一只空碗放在地下,谷雨已经蜷缩在铺上睡着了。韩石顺手扯过毛毯来盖在她的身上,瞧着她微微散乱的一头青丝、哭得有些红肿的双眼,不禁沉重地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韩石觉得谷雨跟他自己其实是一样的,一个就要失去祖国,另一个则是干脆就不知该属于哪个国家。
他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同一个问题:他是宋人吗?每一次他都没有办法回答,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要如何跟那个北宋扯上关系。他当然也不是女真人,更加不可能是契丹人西夏人。他总觉得这种情形简直是太荒唐离奇了,一个连国籍都搞不清楚的人,在这儿跟一群女真兵一起并肩作战,帮着他们开疆拓土,可是心里却老想着总有一天要用从女真人这儿获得的力量反过头来对抗他们。
时候已经很晚了,外面传来草原上野鸟的凄声鸣叫,引得战马也是群起嘶鸣。韩石把所有兵器都收好了,这才默默走到另一张床铺上,躺下来枕刀而眠。嘴上虽说是满不在乎,不过他可不想睡梦中不明不白的就给谷雨一刀杀了。等回到奉圣州,想办法找个契丹人收留她吧。做丫环也好,做养女也好,总算是有一个家啊。韩石一面想,一面进入了梦乡。
谷雨悄然睁开眼来,从眼皮的缝隙中望着韩石熟睡的身影。刚才这个女真人粗糙的手掌拂过她脸颊的感觉,让装睡的谷雨浑身一阵紧绷,差点没叫出声来。不过她还是忍住了,闭住眼睛倾听着韩石浊重的叹息声变成了一起一伏的呼噜声,这才慢慢地偷眼瞧了过去。那个女真人把弓和箭都藏起来了,惟一的一把长刀也压在他的头底下,要拔出来的话非得把他给吵醒不可。谷雨有点失望,长长地出了口气,暗暗对自己说道:“女真狗贼现在戒心太重,不好动手,一下子杀不死他,以后就再没机会了。从明儿个开始,就暂且忍耐着听他吩咐,等他不防备的时候再一刀杀了也不迟。”
此后一路到奉圣州,再也没出什么乱子。韩石每天白天送谷雨回俘虏营去与她同族的人呆在一起,夜间便让她与自己同帐而眠,却始终连话也不肯跟她多说一句。谷雨好几次想要觑空子偷兵器来对韩石下手,无奈他在军中养成的习惯,睡觉极浅,这边稍微有点动静,他那边就敏感地睁开眼来察看,几个夜晚过去,谷雨硬是连一个机会也没找到,反而弄得自己夜里睡眠不足,白天眼圈发青,呵欠连天。她怕韩石疑心,只得暂且放弃了这个打算,转而努力表现出服帖顺从的态度来,不仅不再抗拒韩石给她的食物,甚至还主动跟他搭起了话。
从韩石的只言片语之中,她知道了他并不是女真人而是一个渤海人,而且没有家,没有父母亲人,跟自己一样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看着韩石说到这些事情时候脸上露出的寂寞表情,谷雨甚至都有点同情他了。不过她很快就把那一丝软弱的萌芽掐死在刚露头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她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她余下来的生命全部都要用来报仇,等到复仇成功以后,她也就可以放心地自我了断。这么一想,顿时觉得心里好受不少。
撒改交割了押运的俘虏和辎重,下令麾下兵士轮流给假歇息一日。韩石请了休假,顾不得别的事情,先要想办法在城里找一个契丹遗民肯收留谷雨的,安排她的下落。谷雨跟着韩石出了军营,听说他的用意,不禁着起急来:自己还没找到机会取他性命,万一就这么离开了再也见不着他,岂不是今生今世再也复仇无望了?可是要她开口对韩石说出“想要跟着他”这种话来,却是比什么都难,谷雨一时张开了口作声不得,心中焦躁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