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石赶了过去,一面喝止那些痛殴他的金兵,一面冲着刚才做过翻译的那个老年俘虏问道:“这人是谁?”众金兵之中有认得他是勃极烈身边心腹亲兵的,不愿开罪于他,便先后停了手退开去,对伏在地下喘息的契丹俘虏呵斥道:“老实点回话,不然皮肉又要吃鞭。”
那老俘甚怕韩石,给他问了两三遍,才浑身抖索地跪在地下回道:“他名耶律余烈,在我国为北护卫太保。”韩石打量了他一眼,但见他三十来岁的年纪,生得体格健壮,相貌英武,满脸尘灰,胡子拉碴,身上衣衫破烂,血迹斑驳,似乎受了不轻的伤,一边脸颊上还带了几道未愈合的刀痕,让他的左边嘴角微微上挑,看上去带了几分苦涩和嘲讽的意味。据他所知北护卫太保在辽国的军队之中就是统领辽主禁卫军的军官,此人既任这职务,想必身份不低,深受耶律延禧的信任,照他这年纪来说确有些不简单。
韩石注目瞧着这个契丹人,一时思绪繁杂,心中颇有感触,不觉深深叹了口气。他推说有劳役要耶律余烈去做,把他从俘虏营里带了出来,找来军医为他治疗伤口。余烈看着捧了草药的女真军医,明白了韩石的意思,冷冷看他一眼,两脚生了根一样并不动弹。
“你,不用药,会死。”韩石指着他胸口一处深可见骨、已经开始腐烂,里面还有白色东西蠕蠕而动的刀伤,比划着告诉他。
余烈执拗地摇了摇头,说了几句简短的契丹话,韩石不明白他说什么,却听得出语气决绝得很,想来不外乎宁死也不肯接受敌人的怜悯之类吧。
“那么你去罢。”韩石居然不与他废话,抬手一指门口,示意耶律余烈可以滚蛋了。
余烈疑惑地瞧了一眼韩石,并不答话,抬脚便走。刚刚转身踏出一步,只觉后脑重重挨了一下,登时一阵晕眩,他勉强转过身来,只见那个大个子女真人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跟着就失去了意识,两腿一软,摔倒在地下。
韩石把他敲昏,转头对女真军医道:“绑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余烈人事不知,任凭那军医把手脚捆在柱上,剥开胸前衣服,开始清理创口。
他伤处的皮肉已经腐烂,那军医须用刀子剜去烂肉,然后才能用药。刚一下刀,刀尖刺破皮肉的剧痛就让余烈清醒过来,发觉自己手脚被缚,先是愣得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立刻大声叫骂,拼命挣扎,无奈韩石把他绑得紧紧的,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
韩石皱眉对女真军医道:“他再胡闹,你就给他心口一刀算了。”说着露出恶狠狠的表情在余烈胸前比划了一下。
余烈神情激愤,怒目瞪着韩石骂了一阵,终于声嘶力竭,反抗不得,只好任凭那军医摆布。若是寻常人,受了这等痛苦必然死去活来、大声惨叫,余烈自不是钢铁铸就的身躯,也昏过去好几次,只是却始终不肯在这两个敌人面前叫一声痛,示半点弱。
军医忙活得满头大汗,总算给他处理完毕,韩石拔出短刀绕到他身后一下切断了绳子,道:“你可以走了。”顺手一指门口。
余烈眼中露出明显的不解之色,盯着韩石看了一阵,忽然冷笑一声,拖着脚上沉重的石块橐橐地去了。在他心中想来,这女真人帮他治伤,一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不是打算从他口里掏出什么有关辽主的隐秘,就是另有别图,要他背族叛国;却没料到韩石只是单纯地不希望他就这么窝囊死去而已,再也没有更多的理由了。
他在金兵看押之下回到俘虏营里,一言不发地闷头枯坐。白天为他和韩石做过通译的那个老年契丹人靠了过来,颇为关心地问道:“余烈,你怎么样?”
耶律余烈浑身无力,瞧了他一眼,勉强答道:“萧中书劳心,一时还死不去。”那老者叫萧思让,是辽国的南面中书侍郎,因此余烈称他萧中书。
萧思让在余烈身边坐了下来,踌躇片刻,低声叹道:“唉,余烈,老头子劝你一句话,不知你肯不肯听?”
“萧中书是家父的好友,现在家父生死不知,余烈自然听从萧大人的教诲。”余烈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萧思让。
“你我现在都是金人的俘虏,性命悬于一线,谁的脑袋也不长在自己的肩膀上。”萧思让沉沉叹一口气:“公主王爷,妃子婢女,在这营里根本没有分别,都是金人脚下的一条狗罢了,生杀予夺尽在人手,正是所谓行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他一面说着,轻轻拍了拍余烈的手臂:“余烈,不是我说,你今儿个白天实在鲁莽了些。”
“哦?是么?”余烈反感地瞪了瞪眼睛,用眼角的余光瞟了萧思让一眼,忿然反问道:“那么照萧中书的意思,余烈应该如何才算知时务?就凭得那些女真畜生玷辱陈妃么?须知陈妃的腹中可还怀着陛下骨肉呢!”
“老夫并非这意思,”萧思让听出来余烈口气中对自己的蔑视,也微微有些不悦:“老夫是说,你若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又拿什么去保护众宫后妃和公主?如此不知变通……真枉费陛下如此信任于你!”
“嘿,变通?”余烈冷笑一声:“萧中书可见到那些个知道变通的大人们,陈妃受辱的时候他们在做甚么?余烈被金兵殴击的时候他们又在作甚么?说什么变通求保,无非是一群没胆没种的软骨头骗别人骗自己的说辞罢了,当真求得自身安稳之后,他们哪一个又去想到要保护诸位后妃、宗室了?”耶律余烈性子耿直,如此直白的说话无异于当面抽了萧思让的老脸一记耳光,让他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他不愿再说,摇了摇头,叹道:“老夫也只是好心,余烈你好自为之。”
“哼,耶律余烈此生早已献与陛下,就是掉脑袋又有什么好怕的。”余烈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仿佛两人正在讨论的并非生死大事,而只是出门去哪里饮酒一般地毫无所谓。
萧思让不再睬他,自去与众俘虏挤在大通铺上睡觉。耶律余烈一个人坐在帐篷门边,只觉得草原上寒冷的夜风一阵阵地透了入来,吹得他骨子里都要结冰了。他愣了一会,双手渐渐握紧,喃喃道:“陛下,你现在到了哪里?”
半个晚上过去,余烈也歪在铺上迷糊着了,眉头紧皱,咬牙切齿,时而低声呼喊,似乎是在做一个打仗的梦。忽然间一阵呼喝声在他耳畔响起,余烈浑身一凛,霍然睁开眼来,翻身跳起,警觉地往帐篷外面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