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过午,他们追上了习室的大部队。再行一程,便到了奉圣州。此地的驻将乃是迭勃极烈完颜斡离不,韩石依稀记得此人大名曾在说岳全传当中亮相若干次,可就是记不清具体有些啥了,一时不禁后悔,早知会有今日,当初便把宋史抱来熟读三百遍,此刻至少可以充充先知,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无所措手。
他一个小小的普通蒲里偃士兵,自然没机会见斡离不这样的大将,只是每天听着周围的女真人兴高采烈地议论他的种种丰功伟绩。在奉圣州过了一个多月,并没有什么特大的军事行动,只是听说奉圣、云中二地的女真兵力集结越来越多,好像说是当今金国皇帝的亲兄弟、此前率军攻打辽南京的“国论昃勃极烈”完颜斜也亦已与粘没喝在云中会师,大战的气氛越来越近了。
这一个月间,韩石跟着撒改进行了十几次小规模的出击,都是扫荡周围一些残辽败兵,女真精骑来去如风,很快就能结束战斗。对于韩石来说,战场给他的感觉已经从最初的恶心和不适应转为现在的麻木不仁。血看得多了,就觉得即使流干了血也没什么大不了,在这个砍人头如砍西瓜的时代里,韩石终于渐渐地站住了脚跟。
阿虎迭个头飞速拔高的同时,斩杀的敌人也越来越多,俨然成了一名勇将。撒改很器重他,提拔他做百人长,带领一个谋克。至于韩石,撒改发现他既会说汉话又会说女真话,而且居然还会写字、画地图,觉得他很是有用,便把他留在了大帐亲兵之中。每天跟着撒改,就是看他如何布置军事行动,比如骑兵冲击敌人应当用什么阵形,迎战应当用什么阵形,如何诱敌,如何埋伏,撒改虽不是个写得出兵法的理论家,不过胜在实战经验相当丰富,从他身上耳濡目染,韩石着实学去了不少东西。
一转眼间,已经是春暖花开,三月时节。北方草原上就算春到得晚,这时候也已经雪融河开,大地回春,去年的枯草根得了暖风吹拂,又再钻出一丝丝嫩芽,在地面上铺开一片赏心悦目的绿色。
这天一早,阿虎迭兴高采烈地来约正在刷马的韩石,道:“韩石,勃极烈叫我带人打草谷去,你去不去?”
韩石一听,当即皱眉道:“不去。”
女真骑兵向以奔驰如风见长,对于后勤供给便较为忽视。所谓打草谷者,就是四处抢掠寻常百姓的粮食牲口资助军需,其间不论遇不遇抵抗,殴打虐杀之类事情都是少不了的,很多时候金兵杀人只是为了取乐,要瞧那些人号叫挣扎的惨状来开心罢了。韩石对这种事一向避而远之,好在他身为一个猛安勃极烈的大帐亲兵,很少要被命令亲自去做这勾当,否则还真不知如何应付。
“不去算了。”阿虎迭也不勉强,他知道韩石对这种事不感兴趣,只是这几天军中无事可做,浑身的骨头都有点懒散,想借着这个机会约韩石出去跑马散心罢了。
“阿虎!”阿虎迭转身要走,忽听韩石在背后叫了一声,当下转过头来问道:“怎么?”
“没事,你自去。”韩石摇了摇头。其实他方才却是想起天龙八部之中乔峰所说的一段话来:为什么大家好好的都是人,却要强分为契丹、大宋?女真、高丽?你到我境内来打草谷,我到你境内去杀人放火?你骂我辽狗?我骂你宋猪?
一时间他不禁有些迷惘,刷马的手也停了下来。与这些女真人接触得越久,他越觉得这是一个十分可怕的民族。在他们的心中只有强者与弱者之别,强者理应划天下为牧场,而弱者则只能做这牧场上的肥料。中原汉族所讲的仁义王道,在他们这里半点也兜售不出去。韩石不愿将自己与他们划为一列,他始终认为自己不论从血统上还是从心理上都不可能属于这个民族。
但是,中原王朝的那一套,他就能够接受吗?在现在的韩石看来,止戈二字只是强者的恩赐,身为弱者妄谈和平,简直就是与虎谋皮。在女真军中的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观望、在积蓄力量,他希望有朝一日拥有足够的能力,可以让他说出这两个沉重的字眼。但是在那之前,他会不会已经从骨子里变成了跟这些女真人一路货色?现在他的敌人是大辽,有朝一日不得不去攻打大宋的时候,他怎么办?学郭靖一走了之么,还是学乔峰死在千军万马之前?
韩石不愿去想这个问题。他摔摔头,举起马刷用力给自己的战马刷了几下毛,拍着它的脖颈自语道:“唉,还是你好,什么也不用想,开心得很。”那马给刷得舒服,抖着鬃毛咴然嘶鸣,用头来蹭韩石的手,又冷不丁地伸了舌头来舔他脸。
“酸菜,酸菜!你这算xing骚扰啦!”韩石给它舔得忍不住笑了起来,把头扭来扭去地逗着马儿玩耍。
“噗!”不远处忽然有人笑了一声,韩石有些惊讶地望了过去,只见一个女真族打扮的少年站在那里,冲他扮个鬼脸,笑道:“这么古怪的名字。酸菜?哈哈!”
“酸菜怎么了?”韩石瞧了他一眼,拍拍“酸菜”前胸的肌肉:“等再换匹马,我还叫红薯呢。”
“红鼠?”少年明显地露出疑惑的神情,反问道:“红鼠是什么?红的老鼠么?田鼠黑的灰的见多了,可没看见过红的,下次你去抓来我瞧。”
“……”韩石想起来了,这个年代中国人应该还没见过地瓜。
他不理那少年,转过身去继续用力刷他的“酸菜”。
“喂,你不是我们女真人罢?看你这长相,莫不是汉儿?”少年跳啊跳的靠近韩石,没头没脑冒出来一句。
“你说什么?”韩石心里咚地跳了一下,难道给人看穿了?!他忽然想起来这少年竟会讲汉话,莫非……他勉强镇定下来,答道:“我是渤海人。”
大概是他的脸色确实十分吓人,那少年后退半步,吐着舌头道:“哎呀呀,我只不过随口问问,你那么凶干嘛?这么凶巴巴的,当心讨不着老婆。”
“嘿!”韩石不禁好笑:“老婆?我要那东西干嘛。”
“不对,你在这里作甚?!”韩石警觉起来。这里是军营的马厩,外人不该靠近的。他的手掌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只要那少年一句对答不妥,就立刻拔刀将他制住。
那少年却不惧怕,笑道:“你都来得,我怎么就来不得?”
韩石皱眉道:“废话少说,你是什么人?”
“哎呀,不好玩,不好玩!”少年不耐烦了,赶苍蝇一样冲着韩石挥挥手:“你,去牵匹好马来给我。”
“……”韩石隐隐觉得这少年有点来头,可是他既没拿出可以证明身份的凭据,自己自然不能轻易听他命令,正在他考虑是否要出声呼叫别人来一同将他拿下的时候,却见那少年从腰间摸出一块虎牙做成的腰牌,往韩石面前一晃,得意道:“瞧见没?迭勃极烈的令牌,快些去牵马!”
那腰牌正是斡离不身边亲兵所用之物,韩石从前偶然见过一次,认得上面的女真文字没错。只是这少年年纪轻轻,如何却又有这东西?正迟疑间,那少年已经挥起马鞭,一鞭抽在他脚尖前,怒道:“你再磨蹭,我叫你们勃极烈来打你鞭子!”
韩石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反正这少年手持令牌,就是追究也追究不到自己的责任。当下走进马厩,牵了一匹小个头的蒙古马来给他。
那少年绕着马儿打量一番,挤眉弄眼地撇嘴道:“不成,不成,拿这么小的马儿糊弄我吗?去换……唔……”他往马厩里瞧了一阵,忽然伸手一指一匹浑身赤毛的高头大马,道:“去换那一匹来!”
那匹马是撒改的坐骑,性子极烈,又是认主的,除了撒改谁也骑不了。韩石如实对他讲了,不料那少年执拗得很,发起怒来,跺着脚一定要韩石去牵。
韩石摇头道:“我不去。你要骑,就自己去牵。”
“你!”少年重重跺了一下脚:“你给我等着!”怒归怒,韩石死活不肯去碰那马,他也无丝毫办法,只得捏了鼻子钻入马厩,躲避着满地的马粪,走到那赤马身边,伸手去解缰绳。
那赤马大概也没搞清楚状况,只道是主人要骑,命这小厮来牵马的,乖乖儿跟着出了马厩。少年嘲笑地看一眼韩石:“只有块头大的胆小鬼,让你看看什么叫马背上长大的雄鹰!”
韩石眨眨眼,抱着胳膊退到一边,他可不想无缘无故地受伤。再说,瞧这少年一副浑身捻满金刚钻的样子,没准还真是个骑术高手呢。
少年见韩石不出声,更加得意,抬足认镫,摆了个漂亮的飞燕式,一下跃上马背,跟着——噗通!一下给赤马掀了下来,坐了个屁股墩儿。
韩石忍笑不禁:“还是换先前那匹马吧?”
“偏不!”少年看着韩石憋笑的表情,忽然来了脾气,咬牙瞧着赤马:“嘿,刚才我只是一时没留心才叫你摔下来,这回咱们公平较量,倒要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说着又跳了上去,这一回早有准备,两手紧紧地箍住赤马的脖颈,任是马儿如何蹦跳,就是不肯松开。
赤马急了,这不是主人的小子在自己背上作威作福,传将出去哪里还有面子在?伸颈长鸣一声,撒蹄望外便冲。韩石吓了一跳,本能地躲开一旁,那马四蹄带风,直撞出辕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