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儿子高士和四谷的妈妈桑二人的来信,菊治的心里踏实了许多。
在社会上,看样子各种各样的人都在七嘴八舌地发表各自的看法,其中也有理解自己的人。这样一想,菊治就觉得心里有底多了,并从中获取了积极向前的勇气。
第二次庭审很快就要开始了,菊治觉得自己也能忍过这个难关。
“要加油哟。”
菊治知道不管自己怎么加油,也不可能改变审理的过程或量刑的轻重,但他希望自己能够做到态度坚决地面对一切。无论社会上某些人如何鼓噪,菊治打算摆出一副符合自己身份的端庄样子。
说实话,一想到迫在眉睫的第二次开庭,菊治就觉得心情沉重。在上一次庭审时,庭长和检察官已经商定,让冬香的丈夫作为证人出庭作证。
在相距没有几米的地方,与冬香的丈夫双目相交,而且自己还要作为被告,聆听对方发言。只要一想到这种情景,菊治就觉得郁郁不乐,心头憋闷。
但是,日子还是无情地一天天过去,开庭的一天终于到了。
自己即将站在法庭上,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可是天气却是秋高气爽,一片晴好,明媚的阳光一直照到押送车里菊治的手边。
菊治忽然想用双手把这些阳光捧起。他想把眼前流光溢彩的秋阳装进怀里,带回牢房。
押送车却不理会菊治这些想法,开到了法庭所在官厅的地下人口,接着菊治被带到了被告人专用的临时监押处。
这是第二次了,里面还是那么狭窄阴暗,充盈的秋阳自然也不会照到这里。
所有的被告人,在这个房间等待开庭的过程中,是否都会再次被自己所犯罪行的罪恶感折磨呢?正当菊治胡思乱想的时候,负责事务的警官告诉他出庭的时间到了。
菊治已是第二次被带往法庭。在觉得眼前的光景实在无法令人忍受的同时,菊治心中却多了一份镇静,许是第二次出庭的缘故吧。
即便如此,当菊治站在法庭门前的时候,还是闭上了眼睛。
从这里再往前跨上一步,自己就要作为罪人在众人面前丢丑。
“那又怎么样……”
菊治给自己打气,于是抬起头来跨步向前迈去。
在进入法庭的一瞬间,菊治还是垂下了眼睛。
“用不着低三下四的,大大方方向前走。”菊治提醒自己,他一度把脸扬了起来,当他察觉旁听席上的目光一齐投向自己时,马上又把头垂了下去,他低眉顺目地来到了被告入席上。
过了一会儿,庭长进入法庭,全体起立。
从第一次庭审至今已经过了一个月了,三位法官和候在左右的检察官、辩护律师,全部都和上回一样。
礼毕之后,庭长宣布今天进行证人传讯。“检察官,请传唤第一个证人。”庭长指示。
“是。”检察官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今天织部检察官穿了一身淡米色的秋季西装,领口比上次敞得更开,里面有一条小巧的项链在熠熠生辉。
“今天,我请求传唤这次事件的被害人的丈夫人江彻,作为证人出庭作证。”
刹那间,旁听席上好像出现了一阵骚动。冬香的丈夫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大家仿佛都很感兴趣,但是菊治比任何人的兴趣都大。
庭长平淡地问:“辩护人,你对传讯此证人,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什么意见。”听到辩护律师的回答,庭长说:“下面,请证人到证人席上来。”
紧接着,一个男人出现在旁听席左边,等着法庭工作人员打开旁听席与法庭之间的栅栏,向证人席走去。
从菊治的位置上看,男人正从斜前方向他接近,不久男人就来到菊治旁边的位置坐下。
菊治向上翻着眼球将刚才的一切偷偷收入眼底,他微微喘了口气。
说老实话,菊治感到十分意外。
冬香的丈夫身高约在一米七四、七五左右,身材瘦长,戴眼镜,身穿灰色西装,打着一条近乎于黑色的领带。他的年龄菊治听冬香说过,应该是四十二岁。
单从外表来看,冬香的丈夫和普通白领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略显消瘦。从他戴着白边眼镜的样子,看上去似乎有些神经质,他的态度非常从容。
就在冬香的丈夫坐下去的瞬间,他的目光和菊治的撞到了一起,双方慌忙同时移开了目光。
按照庭长的指示,证人站在紧挨菊治的证人席上。
“你的名字?”
“人江彻。”
听过入江这个姓,菊治这才想起眼前这个男人和冬香曾是夫妻。
“从现在起,作为此次事件的证人,我要问你一些问题,所以请在回答之前宣誓。”
依照庭长的指示,法庭工作人员将宣誓书递给证人,证人开始朗读。
“我发誓遵从良心,讲述事实,不做任何隐瞒,不说虚假供词。”
证人的朗读口齿清脆,声音明快。
庭长告诉证人,希望他如实回答,不说假话,并且提醒证人注意,一旦发现证人故意说谎,可能将因伪证罪判刑,说完庭长吩咐:“检察官,请开始讯问。”
在庭长的敦促下,织部检察官开始询问证人:“首先,我想问一下你现在的工作单位?”
冬香的丈夫面向检察官那边,微微点头致意,然后开始回答:“我在东西制药东京总社的营业部工作。”
“你具体从事什么工作?”
“营销工作,所以主要是到各大医院、诊所等向对方说明、推销我们公司的医药产品。”
“你在这些工作中负责哪个部分?”
“我负责大学附属医院那部分。”
“这么说,在营销人员当中,你也相当繁忙,而且十分能干。”
证人顿时愣了一下:“对,是那么回事。”
看起来菊治的第一印象相当准确。冬香的丈夫一眼望上去,就知道是一个优秀能干的白领,在制药公司中恐怕也是骨干分子。
“你调到东京来工作,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吧?”
“哦,是啊……”
关于那方面的事情,冬香什么都没讲过,但对她丈夫来说,好像是一种升迁。
“那个时候,被害人,也就是你妻子,说什么了?”
证人想了一会儿,然后小声说:“太好了……她说。”
丈夫将要调到东京工作一事,冬香在正月初就抢先告诉了菊治。此后,二月份,冬香借口察看东京的住处,夫妇二人来到东京,然后冬香一个人留了下来,在菊治那里过了一夜。
后来约会的时候,冬香也是兴高采烈地谈论今后在东京的生活,原来她对丈夫,只说了一句“太好了……”。
想到这里,菊治胸口滚过一阵热流,这件事检察官和冬香的丈夫当然都不会知道。
“关于结婚的事情……”检察官似乎打算改变问题的方向。
“你们二人是十三年前结的婚,是通过相亲结婚的吧?”
“是……”证人微微点了一下头。
“结婚之后,你们夫妇有了三个孩子,夫妻关系不错吧?”
“对……”
证人的回答虽说都是肯定,但口齿却不像刚才那么干脆。或许察觉了这个情况,检察官插了一句:“你不想回答的事情,不回答也可以。”说完,她继续问:“坦率的说,你太太给人什么感觉?”
“感觉?”
“比如说很温柔、喜爱孩子等……”
“柔顺、率直……”
冬香确实具有雪国女子那种柔顺、保守的感觉,这一点她丈夫也感觉到了。
“那么,你太太喜欢孩子吗?”
“唔,她说想要三个孩子……”
“不对!”菊治在心中呐喊。冬香接二连三生孩子,并不是单纯想要孩子。她丈夫时常强行和她做爱。为了逃避丈夫的性要求,冬香才会去怀孕,然后埋头抚育孩子,那样才能避开丈夫的性欲。冬香就是想要这种借口,才主动怀孕的。
冬香的丈夫看上去却从未有过那种感觉。
“你爱你太太吧?”
“嗯……”
“而且,你太太也爱你吧?”
“嗯……”
检察官仿佛想要强调夫妻二人十分相爱。
“但是……”
检察官胸前的项链闪闪发光,她再次转向证人。
“去年十月,被告和被害人初次在京都会面,你知道那件事吗?”
冬香的丈夫轻轻点了点头。
“事后,我听鱼住女士说起……”
“是鱼住祥子女士吧?”
菊治的确听祥子说过,冬香一家和她家互相来往,祥子把那种事也跟冬香的丈夫唠叨?
“到那时为止,你对你太太的印象怎么样?”
“印象?”证人反问。
“就是你对太太的感觉……”检察官换了种说法。
刹那间,冬香的丈夫回忆般凝视上方,然后回答:“柔顺、听话……”
“和孩子们呢?”
“疼爱孩子,把他们照顾得很好。”
对冬香的丈夫来说,冬香大概是一个理想的妻子。
“在京都会面之后,你太太开始和被告人来往,你知道这件事吗?”
“并不……”
冬香的丈夫回答得极为冷淡。
“那么,从那之后,被害人正月和二月两次去东京和被告人会面,你知道那些事吗?”
证人轻轻把脸扭向一边,一言不发。可能他是想说,这种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
“两个人开始频繁会面,是从搬到东京以后,关于此事你了解吗?”
“请等一下。”
证人的声音突然粗暴起来。
“我很忙。来到东京总社后,大学附属医院的工作交给我负责,我从早到晚东奔西走。在那么忙的时候,我根本不可能对妻子白天的活动,一一进行调查!”
只要是在外工作的男人,恐怕所有人都会这么想。
旁听席也变得静悄悄的,仿佛所有人都在聆听检察官和冬香丈夫之间的对话。
检察官过了一会儿,重新换了一种语气问:“自从被害人和被告人接近以来,你有过什么别扭的感觉没有?”
“别扭的感觉?”
“你太太对你显得冷淡或毫不关心之类的,那种事情……”
“没有……”
冬香的丈夫否定得十分干脆。
“那么,你的意思是夫妻之间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对。”听到冬香丈夫的回答,菊治忍不住摇了摇头。
冬香曾多次叹气,说不想和丈夫做爱。她甚至流露,不要说做爱,就是被丈夫触摸,也讨厌得浑身发抖。
实际上,正因为如此,有时冬香还会被她丈夫偷下安眠药,遭到侵犯,二月来东京的时候,也是因为她丈夫强求冬香的身体,两人争了起来,冬香还给菊治看过那次争斗留在她肘部周围的淤痕。还有焰火大会出事那晚的前一天晚上,二人又因做爱之事争吵起来,冬香说她丈夫最后曾骂她“滚出去”。
冬香夫妇之间发生了那么多冲突,她丈夫为什么却说什么都没发生?恐怕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实话实说吧。
“那么,我再问一次,你太太和被告人之间是那种关系,你完全不知道?”
“嗯……”
他冷淡的口吻,听起来仿佛在将错就错,意思是在外工作的男人,怎么可能去关心那种事情。
“刚才你说过你太太是一位柔顺、听话的女性,她以前和其他男性有过亲密交往吗?”
“没有。”
只有这句话,证人回答得十分痛快。
“那么,只有这次是鬼迷心窍,或者说在被告的强迫加引诱下,才亲近起来……”
“是上当受骗的!”
“上当受骗?”
冬香的丈夫突然转过头去,对被告席上的菊治怒目而视。
“是被这个男人骗的!”
白边眼镜后边的眼睛愤怒地颤动着。
同时旁听席上也一时为之骚动。
证人突然怒视被告喊叫:“这个男人欺骗了我妻子!”
从做丈夫的角度来看,想要如此喊叫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这毕竟是在法庭审案的过程中。证人在法庭上对被告人怒视、谩骂,实属异常。
就连检察官都停止了询问,法庭工作人员慌忙向证人那边赶去。“请保持肃静!”庭长提出警告。
“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在这里,请只回答所提的问题。”
听庭长这么一说,证人总算恢复了冷静,他重新面对庭长。
“那么,我继续提问。”
织部检察官也把声音放柔和了一些,她继续问道:
“我想问一下你太太去世以后的情况,孩子们如今怎么样?”
证人仿佛要极力保持镇静似的,凝神看了一下上面,然后回答:
“孩子们每天都哭得十分伤心。”
菊治的脑海里浮现出冬香手机画面上三个孩子的笑脸。
“关于孩子母亲的死,你是怎样向孩子们解释的?”
“突然在去的地方倒下,死了……”
菊治把头低得不能再低。可能的话,他真想双手捂住耳朵逃出法庭。不管怎么说,在这点上,他连半点儿辩解的余地都没有。
“那样孩子们能接受吗?”
“可是,妈妈被人杀了,那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啊!只是老大似乎多少有点感觉似的……”
“是小学五年级的女孩吧?”
“最小的孩子觉得妈妈应该还会回来,所以每天一边在佛坛前双手合十,一边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仿佛从旁听席那边传来了低声啜泣的声音。对菊治来说,就这样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沉默之后,检察官再次问道:“那么,你家里目前……”
“我拜托我母亲、保姆等帮忙,勉强过得去……”
看起来十分精干的证人脸上,终于浮现出男人失去了妻子的疲惫。
这时,检察官告诉庭长:“我要问的问题,就此完毕。”
检察官那边想要强调的就是冬香去世之后,一家人的悲惨状况。一个家庭的主妇突然消失了,会给丈夫和孩子们带来怎样的悲伤和负担?尤其是对冬香留下的三个幼小的孩子来说,会给他们幼小的心灵带来深痛的、一生都涂抹不掉的伤痕。言下之意绝对不能轻饶这样一个罪大恶极的男人!
检察官想要表达的内容,已经充分地传达给旁听席上的众人,甚至有人好似在轻声啜泣。事实上,菊治本人也被打败,他连半点儿反击的力量也没有了。
庭长冷静地继续进行着审理。
“辩护人,你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这次北冈律师应声站了起来,他一手拿着备忘录。
“请问证人,你和你太太一起去旅行过吗?”
“旅行?”
“去国外旅行,或是夫妻之间有纪念意义的旅行……”
“度蜜月的时候去了夏威夷……”
“仅此一次吗?”
问题的方向突然变了,证人好像十分困惑。
“嗯,对……”证人含糊地回答。
辩护律师继续问:“那么,在你们二人的结婚纪念日,或是你太太的生日等,是否有过共同去外边用餐或者赠送礼物等事情?”
冬香的丈夫沉默不语,检察官突然站了起来。
“庭长,刚才的问题与本案无关,我认为是不必要的问题。”
“请等一下。”庭长制止了检察官,对辩护律师指示:“问题应该抓住重点,请尽量简短一些。”
北冈律师点点头,“你看上去是一个相当能干的白领,一直把家里的事情全部交给你太太去做,你几乎没有慰劳过你太太,或是关心过你太太的情绪是吧?”
刹那间,证人向辩护律师怒目以对,用干脆的口吻回答:“我是工作之身。为了一家人能够安全、愉快地生活,我一直拼命努力工作。难道有什么不对的吗?”
北冈律师的问题,让证人一直没被发现的另一面显露出来了。
到刚才为止,一直都在强调证人是一个妻子被人夺去的悲剧丈夫,其实他几乎从不为妻子考虑,恐怕属于那种“是我在拼命工作养家糊口,所以妻子就应该默默地跟从我”的传统丈夫。
辩护律师认为这种冷漠的夫妻关系,是引发事件的原因之一。
“刚才你说被害人的态度没有发生什么变化,那么,你们二人之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冲突呢?”
“没有。”
证人随即回答。
“这次的事件,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平时对被害人多一份关心或体贴的话,就可以避免了。”
北冈律师继续追问一言不发、保持沉默的证人:“你怎么认为呢?”证人干脆地摇头否定。
“那和这次事件没有任何关系。”
“可能是没有直接的关系,但你知不知道你太太心中有某种寂寞或者空落落的感觉……”
“不知道。”
证人的回答让辩护律师不住点头,他告诉庭长自己的问题到此结束。
庭长根据上述情况,再次向证人发问:“那么,我想问一下,你现在还在继续原来的工作吧?”
“对。”
“最后,我希望你对这次事件发表一下你真实的想法。”
“这种事情,绝对不能饶恕!”
证人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这样实在太过分了!”
旁听席那边又变得静悄悄了。
“就这样的话,我太太实在太可怜了!”
看到一直低垂着头的菊治正在聆听,冬香丈夫的嗓音更加尖锐起来。
“落到这么一个可恶的男人手中,惨遭对方杀害,家庭和家人都被他毁得一塌糊涂,我请求法庭千万要给被告最最严厉的处罚。”
这时,证人传讯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