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刚一结束,炎热的盛夏就来临了。
对于本来就爱出汗的菊治来说,夏天虽然有些难熬,但他却不讨厌夏天。
菊治原本就是在横滨长大的,所以对酷暑已经习以为常,比起寒冬来,夏天可以使人放松,心情非常平和。
由于长年置身于自由职业之中,菊治几乎不用打领带,在炎热的夏天,穿上白裤子配衬衫就可以出门,因此舒服多了。
在梅雨过后的第一个星期日,菊治身穿T恤和短裤,在家里等待冬香。
暑假已经开始,由于孩子们变得很听话,冬香约好和上回一样,九点多点就到。
菊治以为冬香同一时间就会出现,所以看起了电视,这时短信来了。
短信的标题是“早上好”,后面是“FUYUKA”,冬香的罗马字母的写法,菊治马上明白了这是冬香发来的。
“对不起,我今天本来非常高兴见面,但是我公公他们突然来了,我去不了你那儿了。十分遗憾,对不起。以后我再跟你联络。”
短信中的“他们”说的应该是她丈夫的父母吧。听说他们住在富山,今天早上为什么突然跑了过来?
若是这样,昨天冬香就该知道,也许他们已经到了东京,到了今天早上,提出要早一点儿见面。
今天的见面时间当然是两个人上回约好的,冬香或许提过希望在别的时间见面,可对方是她的公婆,所以她也许很难再说什么。
这样算来,冬香取消约会已是第二次了,上次是由于孩子突然发高烧。
冬香作为一个母亲,上次那样做菊治也无可厚非,但今天却有些不同。
即使冬香嘴上说讨厌丈夫,却不得不和他的父母见面,而且还要装出一副亲呢、和谐的样子。
“那种事也许够冬香受的……”
菊治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想象冬香和公婆见面的情景。
以前听冬香提过和她丈夫结婚的事,据说她的公公十分满意,因此最后拍板决定的。
大概因为看到冬香作为媳妇非常懂事,将来也会照顾二老,所以她公公才选中她的吧。
在如今这个世界,那种想法不能不让人觉得保守,可是在地方上,估计还有很多类似的情况。事实上,在丈夫泡澡之前,妻子不能先去;晨报也是丈夫读完之后,妻子才可以读,有些地方还在沿袭那种封建的习惯。
这些事传到大城市的男女耳朵里,他们肯定会目瞪口呆,但在地方上却理所当然地被人们传承下来,日本古代的文化和习俗说不定因此才会保留下来。
总之,冬香是在那种较为封建的环境下长大的,又嫁给了那种保守人家并生活至今,所以才养成了温顺的性格,这也的确是她的魅力所在。
说实话,现在的冬香和以前已经完全不同了。不管表面上如何,但她内心深处已在情欲的支配下变得十分奔放,这样说她并不过分。
冬香在公婆面前如何将自己的表象和真实面貌区分开来?又是怎样表演两个截然不同的自己?在想象的过程中,菊治变得难受起来。
不可否认,冬香本人十分清楚自己的两面性。不能让公公看到真正的冬香,正是菊治自己创造出来的。
在胡思乱想之中,菊治想见冬香的渴望不断增强,他打开手机一看,没有新短信要来的感觉。
无可奈何,菊治只好靠看报纸打发上午突然空闲出来的时间,这时他发现了报纸上关于夏天焰火大会的预告。
现在各地好像十分流行焰火大会,仅东京都内报上登了近十个地方,其中也有神官外苑焰火大会的预告,时间定在八月初,如果去外苑的话,从自己这儿走着都能去。
到了那一天,不知能否跟冬香见面。她说过要趁孩子们回老家的时候,穿夏日和服过来,若能赶上焰火大会,两个人就可以一起看放花了。然后菊治希望能和她共度一个良宵。
菊治如少年般陷入了梦想当中。
再接到冬香发来短信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以后了:“今天早上对不起。现在我回到家里了。你方便的话,我想跟你说话……”
菊治当然是求之不得,所以他马上打了冬香的手机。
“哎呀,太好了。”冬香高兴的声音一下子传了过来。
“现在家里没有人吗?”
“对,只有我一个人。”
据冬香讲,她公公有心脏病,这次是为检查到东京来的,从明天开始要去医院。公公一行今早到的东京,突然想参观儿子的新居,就直接来了新百合之丘,所以她早上就出不来了。
全家在附近的餐厅吃了午饭之后,冬香就一个人先回来了。
“要紧不要紧?”
“没事,好像要买什么东西,我婆婆也在……”
爷爷奶奶好久没和孙子们在一起了,肯定会很开心。
“今天真是太抱歉了。”
“没关系,一定是爷爷奶奶想看望大家了吧?”
“我不愿见我公公。”
“为什么?”
“那种事恐怕很恶心,我被公公摸过臀部。”
“什么时候?”
“我刚嫁过去不久。”
“你没和别人提起过吧?”
“嗯。”
站在冬香的角度上也许很难启齿,但菊治也不是不明白她公公想要吃冬香豆腐的感觉。
“因为你太漂亮了呗。”
“我可烦透了。”
菊治也理解冬香不欢迎公公到来的心情,可是她最近变得越来越爱憎分明,造成她发生如此变化的,认真追究一下,可能正是菊治自己。于是他换了个话题,说起了今天早上在报纸上看到的焰火大会的预告。
“每年附近的外苑都会举行焰火大会,可能的话,我想和你一起去看。”
“我也想去,什么时候?”
“八月一号。”
“请等一下。”
冬香大概是在看自己的日程安排,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也许能去。”
“可那天不是休息日。”
“那个时候孩子们大概已经回老家了,而且……”
冬香考虑的是她丈夫的事吧?她对丈夫怎么解释?菊治正在担心的时候,冬香说:“没关系。”
冬香的语气过于痛快,反而使菊治有些不安。
“如果为难就算了……”菊治说。
“可是不勉为其难的话,我就出不来。”
事情恐怕正如冬香所说。现在和菊治比起来,冬香做事更为大胆而且有魄力。
“太棒了,能够和你一起去看焰火。”
冬香都这样说了,自己再担心也没用。菊治一改心情,开始想象布满焰火的夜空。
“在咏唱焰火的俳句中,有一首我特别喜欢。”
“教教我吧。”
“有一个出生于北海道名叫中城文子的女诗人,当然很早以前她就去世了,当时她也是虽然有丈夫,却爱上了一个年轻男子……”
菊治于是边回忆边吟诵起来:“震耳欲聋兮,焰火高悬于夜空,一轮轮绽放,吾之全部灵与肉,为君所夺兮。”
菊治又吟诵了一遍。“太美了。”冬香赞叹道。
“在放焰火的夜晚,她被男人所爱。”
“对,和焰火一起……”
“我也希望你这么做。”
“当然了,我会把你全部的身心夺走。”
焰火的俳句这个意外的话题,使他们的对话更加情投意合,菊治觉得就这样挂断电话有些可惜。
“我再说一会儿,可以吗?”
“没问题,因为只有我一个人……”
好久没有一个人单独的时间了,冬香显得十分高兴。
“我现在真想见你。”菊治低语。
“我也一样。”冬香马上回答。
双方都因为早上没见成面,心中残留着某种遗憾似的。
“如果现在能见到你……”菊治心里虽然知道见不了面,但还是说:“我要马上脱光你,对那儿……”菊治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冬香问:“做什么?”
“对那儿一阵狂吻。”
“哎……”冬香顿时叫出声来,“你怎么能……”她接着说。
“喂,我想要你……”
在菊治的诱惑下,冬香也陷入了怪异的气氛当中。
“你坐在那里,把手放在那个地方。”
冬香一声不吭,菊治不管不顾地继续道:“冬香,你把手指放在那儿……”
以前他们也玩过强迫对方自慰的游戏,冬香是否按照自己所说的将手指放在了那里?“讨厌……”她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叹息。
“我那个地方已经忍受不了了。”
“你怎么能……”
冬香劝阻的声音中带有一种紧张的尖锐。
“你看,我的感觉传过去了吧?”
“嗯……”冬香答道。
菊治命令她:“和我一起飞,就那样一直飞下去。”
“不行。”
菊治不顾一切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好不好?”他问。
冬香的声音仿佛要哭出来一般。“唔,特别好……”
“啊……”冬香发出了呻吟,受其诱惑,菊治也喷薄而出。
两个人在电话上相互刺激挑逗,结果达到了高潮,简直像年轻人一样,菊治对自己的举动感到难为情,冬香也十分惊讶于自己竟达到了高潮。
“飞了吗?”
过了一会儿,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嗯”。
“真厉害啊……”菊治独自用佩服的口吻嘟哝着。
“若不是我们如此相爱,绝对做不到。”
双方在看不见彼此的情况下,仅靠语言就可以达到巅峰,而且还是同时到达,如果不是心有灵犀的话,根本就无法达到那种境界。
“真不好意思……”
冬香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十分震惊,菊治也是同样。
“托你的福,一切总算平静了……冬香也是吗?”
“不知道。”
说起来冬香讲过她不喜欢自慰。她说和在男人怀中达到高潮比起来,自慰令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
“因为今天没能见成面……”菊治刚要说原因在你那边,“对不起。”冬香已经爽快地道歉。
“那么,下星期四见,还有八月的焰火大会那一天也别忘了。”
“知道了,我会飞一样地过去。”
定好了约会时间之后,菊治终于放下心来,挂断了电话。
菊治再次想象着冬香的样子。
冬香现在在冲凉吗?然后把自己装扮好,等待丈夫和孩子们的归来。从旁观的角度看,看上去十分贤慧的妻子,身体已被秘密侵犯过了。
自己犯下了怎样一种罪过!菊治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自己总有一天要受到惩罚。他这样想,同时觉得要惩罚就惩罚吧!
新的一周开始以后,菊治决定打听一下书稿送出后人们的反应。
书稿送出去已经将近十天了,想来大家都该读过了。菊治很想知道他们对自己的小说有什么样的感想。
菊治最先问的是在同一所大学任教的森下讲师。
“上次那部书稿……”菊治边察言观色边问,“您读过了吗?”
森下当即点头:“噢,真是一部不错的小说。”
“篇幅很长,所以读起来很费时间吧?”
“我根本没有意识到长,把男女之间的关系挖掘得如此之深的小说近年来十分少见。这本书让我思考了很多问题,真是一部恋爱小说的杰作。”
听到对方如此赞扬,菊治感到自己的创作很有价值。“您能这样说,我实在太高兴了。”菊治向森下行了一礼。
森下问:“这部书您打算在哪儿出版?”
“哦,出版社还没有定下来……”
“出版以后,请给我一本。肯定会引起轰动的。”
看起来森下的意见和冬香的差不多。不管怎么说,总算突破了第一关。
菊治来了精神,第二天,他又约了在周刊杂志担任书评的石原,想听听他的看法。
彼此之间是同事关系,所以他们聊起来也很轻松,石原也说:“很有意思。”
“近来十分流行那种儿童套餐式的纯恋爱小说。和那些书比起来,我觉得终于有了一本给成人看的恋爱小说。一定会引起轰动的。”
“谢谢。”
石原和森下都有相当的阅读水平,,他们能那样说,使菊治觉得勇气倍增。他非常高兴,马上给冬香发了个短信。
“《虚无与激情》像你说的一样,大家的评论都很高,感想也几乎一样,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读者。”
冬香马上回了短信:“你绝对才华横溢,因为你是我选中的人。”
冬香这句话真是说到人心坎儿里去了。菊治面朝盛夏的蓝天,做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
小说经过森下、石原两个有阅读水平的人肯定之后,菊治平添了一份自信,他给明文社铃木董事打了电话,决定听一下他的感想。
明文社和菊治之间缘分很深,所以他最希望此书能由明文社出版。“我是上次给您送书稿的村尾……”菊治语气谦恭地说。
“现在负责的编辑不在,所以你明天来,好吗?”铃木说。
把书稿交给对方已经过了一个星期,所以也可以打听一下他们的看法了。菊治刚要开口,又忍住了。
第二天,他直接去了出版社。
铃木和上次一样,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厅和菊治见了面,简单地聊了几句天气,铃木一副为难的样子说道:“说实话,编辑那边说目前这部书很难出版……”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菊治反问:“是不是某些地方需要修改?”
“不是,他们说的不是这个意思……”铃木还是以前那种老习惯,慢腾腾地说:“据说一直到明年的出版计划都排满了,所以计划外的新书很难插进去。”
话是这么说,菊治心里还是难以接受。任何一家出版社,每个月出版什么书都有一个大体规划,这是很自然的。然而发现了什么好作品的话,有时也会立即决定出版。实际上不这样做的话,那些毛遂自荐的作品就不可能出版了。
“请问,他们读过这部书稿了吗?”
“当然了,负责出版的部长说也读过了……”
铃木所说的那位部长并没有出现,菊治感到极为不满。
“也就是说,这本书不行?”
“我觉得很有意思,可惜我现在不担任编辑。”
小说有意思却不能出版,到底是什么原因?菊治心中无法释然,不过继续责问不再担任编辑的铃木董事,恐怕于事无补。菊治努力使自己静下心来恳求说:“你也知道,从在文坛上崭露头角开始,我的作品就是贵社出版的,所以这次也非常渴望在您这儿出版。不行的话,也没关系。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想知道不行的理由是什么,我能不能见一下那位负责的编辑。”
铃木缓缓地点了点头,把他所委托的文艺部的加藤部长的名字告诉了菊治。
“那,我直接给他打电话也不要紧吧?”
“也许那样更为合适。对不起,我没能给您帮上忙……”
“哪里,哪里,感谢您为我做的一切。”
菊治再次行礼致谢,告别了铃木。
不过,菊治也没心情马上回去工作。不管怎么说,不见到那位叫加藤的部长问清理由的话,他的心绪怎么也静不下来。
菊治走上神田通往御茶之水途中的一条安静的小道,在那儿给加藤部长打了电话。
“我是村尾章一郎……”
由于时间不到傍晚,所以加藤部长马上就接了电话。
“是您,村尾老师啊。”加藤慌忙说道。
辛辛苦苦写出来的小说被你退了回来,还能称为“老师”吗?菊治心中十分郁闷,他质问说:“刚才听铃木董事说,我的书不能出版,我十分想知道理由。”
“让您亲自打电话来,实在抱歉。您的作品我拜读过了,您写的内容和我们期待的有所不同。”
“什么地方不同?”
“那个,我们原来以为是像您早期作品那类华丽而浪漫的小说,但是这部作品略嫌朴实,格调低沉……”
“格调低沉不行吗?”
“当然不是啦。我个人觉得这也是一部力作,但是缺乏一些吸引眼下年轻读者的华丽成分。”
“就是这一个理由吗?”
“因为眼下出版界的现状十分严峻……”
听到这里,菊治主动挂断了自己的手机。
小道前方有一个不大的斜坡,几乎没有行人通过。菊治站在斜坡的一头仰面冲天。
终于听到了这位加藤部长的意见,但菊治心里绝对不能接受。
即使对方想要菊治早期那种内容华丽浪漫的作品,可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五年。加藤的说法从根本上否定了这十五年的岁月,等于是说这十五年来人的成长是一种多余的东西。这次的作品表面上显得朴实,却有相当的深度,挖掘了人类根本性的一些问题。事实上,森下、石原他们都非常看好这部小说。相反,缺乏吸引年轻人的那种华丽的成分,这种说法也太过分了。那不等于说作家长大成人之后,还必须继续创作那种儿童套餐式的浪漫故事吗?
坚决不能接受那个家伙的意见。对方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人似的,让那种家伙批评我的小说,本身就是一种亵渎。
事情到了这一步,此书不在明文社出版也罢。就算没有这些家伙,想给自己出书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
菊治给自己这样打气,大叫一声:“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