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支送葬队里,我送朋友的父亲上山入土为安,他在队前:手臂上没缠白布,头上不见白帽。一手拿鞭炮一手拿烟蒂,一路的“砰啪”声就从他的手里出发,然后溅向四周,引领朋友他爸的魂灵走向最终的家园。
我问旁人:“这小孩的头上怎么没戴孝帽?”有人笑道:“他是金山村的,我们的公共亲戚,不用戴孝。”原来他就是以金山路亭为家,被几家人领养过又被人遗弃的丐儿。几年前,有人见他聪明伶俐,曾想塑造他,让他衣食住行无忧地走进学校。但是他根本无法适应那种按部就班的日子,因此多次被人踢出家门撵回路亭,过着吃百家饭、不受学业羁绊的日子。
丐儿今年十二岁。
被人撵出家门的丐儿,天天巴望着两件事:嫁娶和丧葬。每当听到谁家里死了人或要嫁娶,丐儿就兴奋地跑到人家里,听候差遣。只要人们不嫌弃,都会叫他干些力所能及的杂活,比如买包烟、传个话喊个人之类。丐儿也都会很乐意地分享人们的忙活,分享人们的喜悦或哀痛。当然,对他而言最重要的,莫过于得到一碗吃食。
我细看送葬队前头的丐儿,穿得挺干净,步履匆匆地跟着灵棺,有条不紊地点放鞭炮,没有一点儿乞丐的邋遢相。
我第二次见到他,是在我家附近。大伙儿坐着透风纳凉,许多人拿话耍他,有人问:“你的傻娘为什么不要你?”因为他傻娘像“击鼓传花”般地被转卖。有人问:“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的爹是哪个?”这是他的娘也不知道的事。他被问得很茫然,一脸的尴尬与无奈,只好大声地唱着“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边走边用手里的枝条狠抽路边的野草。
那一次他穿得邋遢极了,彻头彻尾就是个丐。路过我家门口时,我叫住他问:“金山路亭昨晚被大雨淋塌了,今晚你睡哪?”他轻飘飘地答:“哪里淋不到雨就睡哪里呗!只是没被子。”邻居大婶问:“今晚在哪儿吃的?”他摇摇头垂下了双眼。我转身进屋拿了一袋饼干和一只大苹果给他,邻居也给了他几个马铃薯。他哈了一下腰,重重地说了个“谢”字,一溜烟地跑开去。
我第三次看见他,在我们金山新村A幢楼遭窃的第二日,我到第四、五、六层楼,检查东西有无被盗。值钱的东西大都在二三两层,其它那几层楼只是摆设,我们几乎不上去。当我走到第六层楼时,发现他正躺在那件我第二次见到他时,送他当被子的大衣上酣睡。我顿时有一股要把他从六楼扔下去的愤恨,朝他吼道:“你怎么在这!?”他猛地惊醒,双手抱头缩成一团作挨打状,嘴里求着饶:“阿叔,别打我!昨天贼人从窗外过去看见我的,他们见我在这儿才不偷你家……”我愕然,怪不得A幢二十四榴房子惟独我家的财产“毫发无伤”。我松开拳头问他:“你是怎么进来的?”他放下惊恐小声地答:“一个多月前的一天中午,你们全家人都坐在里间吃饭,我在外间看你们好久,你们都没发现,我就上来了。”说完他又钩着头不敢看我。
他的话把这一个多月来妻对儿子的责备一一牵扯了出来,妻对儿子说:“冰箱里的冷菜不能直接就吃”。儿子说:“我可不是小学生,连这一点小常识也要你教!”妻对我说:“咱儿子好象刚从饥荒年代过来,冰冻的肉块也吃。”想到这,我看看丐儿那双黑手,嘴里像含着只苍蝇般,难受。我又愤愤然问他:“你怎么不去别人家?”他回答说:“那次你拿饼干和苹果给我吃,我就知道你是好人,就打算来你家了。”我的怒火再次冒起,疾步到他跟前,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地揪起他的衣领。他急急忙忙地说:“他们早就打打打算偷偷你们这幢楼了,你们都是工作人,白天没有人在家,好偷。所以我来你家守着。”我的双手像遭了电击一般,僵在那里。
那一次,我终究没当他丐,把他当作自己班级里的学生教育他,并叫他跟我去派出所,他决意不肯,说是不可以出卖“朋友”。我从来没有感到自己的说教如此苍白无力,只好叫他好自为之。
临走,他拜托我一件事:帮他找寻他的生身之父。他说:“我相信我爸不会傻。”接着他又问我这个数学老师:你相信人的遗传也是负负得正的吗?如果那样就别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