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伟将车子开进了公墓,里面的道路异常开阔平坦,四处都绿树成荫,加入不深入浏览的话,不会觉得这里是灵魂的安息之处。
车子直接开到了墓园接待处,说明身份后,一个大叔模样的人站了起来,操着让人捧腹的本地话说,“哎哟娘来,你们可算来了,俺们墓园被你家姑娘闹得都要停业了!”
薛伟赶忙掏出烟,跟接待处的几个人赔了不是。
“这姑娘可是把俺们吓坏了,她来到这,把一个玻璃罐子放在桌子上,哎哟娘来,里面飘着一截手指头!”大叔说道。
平果的心一下沉了下去。她闭上眼,脑子里又出现了那个火星四窜的YOYO球,还有痛苦的惨叫声。她下意识地扶住了薛伟的胳膊,薛伟扭头看了看她,拍了拍她的手。
“俺们以前可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啊,倒是有人捐建过衣冠冢,但是你家姑娘这种要求,俺们还是头一回遇见。这不,俺们扣留了她的钱包,里面有家里的电话,现在还给你们。”
薛伟结果平桑的钱包,继续陪着笑,说,“孩子挺可怜的,估计是心里太难受了。要不现在咱们过去看看?”
然后那个大叔带着三个人朝墓地走去。第三公墓是建在山里面,墓地呈阶梯状分布。平果在山脚下,就隐隐看到上面有两个人,一个正跪坐在一块墓碑上,另一个站在旁边。
大叔指着上面说,“我们不放心,特意派了一个女孩子跟着她,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也好澄清责任。”
薛伟走在最前面,脚步非常快,平果几乎要跟不上,看似不多的台阶,实则弯弯曲曲,等到爬了上去,每个人都出了一头汗。
平桑抱着的那块墓碑上一个字都没有刻,是块新墓,平果放眼四周,都是没有启用的新墓地,它们不知道已建成多久,被四周明黄色的山花簇拥,孤独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她来这多久了?”平果问那位大叔。
“一大清早就来了,我们还以为是扫墓的,也没在意,直到她跑去我们接待处,才知道出事了。”
“平桑?”薛伟叫她的名字。
没有反应,平果心里再次不安起来。
“她……可能睡着了。”一直站在一旁陪着平桑的女工作人员说。
平果绕到一边,果然看见平桑闭着眼,不过她并没有睡着,平果看见她的睫毛不经意间动了一下。或许是她太累了已经筋疲力尽,或许是她不想说话,才会没有任何的反应。
薛伟把西装上衣脱下来,给平桑搭在身上。就在她的身旁,安静地立着那只瓶子,里面有平果最不愿面对的一截残指。此外,不远处还有一个小坑,明显陷进去一块,周边堆着碎土和杂草。
而平桑的手指上,全部带着斑斑血迹,虽然已经风干了,却仍旧触目惊心,她那些漂亮的指甲,也已经全部坏掉。平果的视线最终停留在平桑那只残缺的手指上,它微微地颤着,一下一下全戳在苹果的心上。
“平桑,我们回去吧?”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小B走到平桑跟前,要把她扶起来。
谁知话音刚落,平桑猛地推了他一下,小B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平桑……”小B诧异地说道,坐在地上,手却在半空中架着,有点像在开拖拉机。
“你滚!”平桑看都不看他一眼。
平桑的反应提醒了平果,她走过去把小B扶了起来,把他拉到一旁,质问,“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小B连连摇手,表情很是无奈,“怎么可能?我就是伤害自己,也不会去做伤害她的事情。”
平果再转头去看的时候,薛伟已经在平桑身边蹲下来,扶住她的双肩,“平桑,乖,跟我回去。”平果从没听薛伟如此轻言轻语对别人说话,这是第一次,让她很是触动。
平桑根本听不进去,两手死死抱住墓碑,“我要把那截手指埋在这里。”
薛伟求助似的看着同行的那位大叔,“可以吗?”
“按照俺们墓园现有条例,是不允许的。”大叔回答完又说,“你们快想办法把这姑娘弄走吧,下班前领导还要检查的,看见这种情况一定会批评俺们的!这是私人清净的地方,怎么能让活人这样打扰呢?”
大叔的话其实很有道理,可是平桑现在的情绪很差,大家也没办法。
薛伟突然对站着的平果和小B说,“我们一起把她架下去。”
平果走过来,刚一靠近姐姐,就闻到了她身上很大一股酒气,令人头脑发胀。
“抓住她的腿!”薛伟下命令了,脸色却很平静,他自己则一手从平桑腋下环过去,一手抓住她的手,试图让她松开抓紧的墓碑。
就在快要成功将她架起的时候,平桑吼了一声,不是愤怒的叫声,更像是悲鸣。她那么无助地叫了声,“妈妈――”
所有人都愣住了,平果呆了两三秒,一低头眼泪就扑簌簌掉了出来。她觉得她的心像是被无数的钢针反复地扎着,疼得快要窒息。
薛伟把她缓缓放下来,平桑早已经哭花了脸,像只小猫一样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太难受了吧,才会哭成这个样子,平果知道姐姐什么都没有忘掉,这些年来的痛苦从没有减轻过,她只是一味地压制着自己,今次是一次大的反弹,膨胀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将她弄得遍体鳞伤。
那天平桑并没有作者车子回家,在一个路口的地方她让薛伟停了车,然后走下去,她把薛伟的西装还给他,并且说了声,“谢谢。”平果觉得,这也许才是那个真正的平桑,一个心平气和温顺无比的女孩子,只是命运将她打造成了另一番模样。
平果坐在车里,看着平桑一步一步朝前面走去,步履几近踉跄,怀里始终紧紧抱着那个瓶子,那是她的过去,比生命还要珍惜。
小B也下了车,追过去,陪着平桑朝远处走去,两个人默契地相互扶持着,渐渐走远了。
隔天中午,平果回家吃饭,不见薛伟回来,便问姥姥,“薛伟呢?”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以后叫爸爸!”姥姥给她碗里夹了菜。
平果觉得不太对劲,又看看桌上的碗筷,确实只有祖孙俩的,一共两副碗筷,可之前姥姥都会准备三份,有薛伟的一份。
“姥姥,他中午有事?”平果不甘心,又问。
“这几天他都不回来了。”姥姥说,“去新疆了。”
新疆。
平果心里反复念着,她曾经那么多次在地图上丈量常顺到新疆的距离,她甚至把哪个点哪趟车次的票价更划算都弄得一清二楚。新疆,是个令她魂牵梦绕的地方。她渴望取到那个地方,在葡萄房下乘凉,穿梭过人潮如织的大巴扎,再去荒凉的戈壁滩上看看胡杨。
“是么?”平果小声应着。
“跟你姐一起去的。”姥姥说到这,忽的叹了口气。
“薛伟要带她去你们妈妈的墓上看看。”姥姥说。
平果记忆里是跟妈妈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妈妈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每天都会送自己和姐姐去幼儿园上学。可是,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妈妈。
平果闭上了眼睛,觉得累。
等她再大一些,姥姥就把妈妈的死讯告诉了她和姐姐,并且告诉她们,妈妈埋在了很远很远的新疆,等她们长大了,可以去那里探望她。
姥姥伸手摸了摸平果的脸,“好孩子,吃饭吧。”
平果点点头,嘴里的米粒却索然无味,“姥姥,我总觉得你对薛伟很好,就想是亲生的一样。”
“鬼丫头。”姥姥笑了,“姥姥认识你爸很多年了,在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
“哦?”平果放下筷子,想听姥姥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我还跟你姥爷在新疆建设兵团,薛伟的父母是我们的战友,也是我们的邻居。”
“这么说,他跟妈妈是青梅竹马?”平果很惊讶,她从没听薛伟说起过这件事,他似乎很少谈及妈妈的事情。
“嗯,是这样的,他跟你妈妈一起长大,一起上学放学,最后结婚,有了你们。”姥姥说着,那双阅尽人世沧桑的眼里,有点点的光芒。
“那又怎样,最后还不是排气我们,自己离开了?”平果一想到后来的事情,仍旧耿耿于怀。她突然很想知道薛伟离开她们母女后去了哪里,经历过怎样的生活。
姥姥出神地盯着桌上的饭菜,喃喃说道,“薛伟是个好孩子呀……”
当年发生了什么?难道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平果擦了擦嘴,讨好地问姥姥,“有没有他们俩的合照?”
“诶?”姥姥像是收到了提醒,“有的,你等着我去拿给你看。”姥姥说着站起身。
不一会儿,她搬出一本旧影集,摊在膝头,翻找着。
“喏,就是这张!”姥姥往上推了推老花镜。
平果如获至宝,捧在掌心来看。
照片的年代有些老,大概是上世纪80年代,妈妈留着学生头,穿着红色波点的连衣裙,笑容灿烂。薛伟那时候也还是个毛头小伙,个字已然长高,不过显得清瘦,更像是现在的蒋柏晨。两个人站在墙角下,肩并肩站着,脸上是一样年轻欢快的笑容。阳光暖暖地打在两人身上。平果忽然想起了两个词语,峨冠博带,白衣胜雪,果然是这样。
“我觉得他们两个很般配。”姥姥突然说。
“姥姥!你忘记他怎么对我们的了?”平果忍不住埋怨姥姥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个男人就算是有千般好,这唯一的黑点也足以让人怨愤。
“都过去了,过去了……”姥姥叹口气。
电话这时候响了,平果走过去接,是美芽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