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回到学校,再次见到蒋柏晨的时候是在第二节课间。
平果去办公室抱英语作业,正碰见蒋柏晨涮杯子回来,少年的淡绿色T恤被穿堂风吹起,紧贴着身子,现出有些嶙峋的肋骨。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平果确定,有那么一两秒的时间,他是想跟她说话的。他的嘴唇轻启,想要用目光把她留住,她甚至能感知到他忐忑的心跳。
而她也有那么多话想对他说,却在相见的时候重新藏进心里。平果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是想靠近,却就这样跟他擦身而过。她心里酸酸的,对自己说,不要回头,回头你就输了,他如果信任你,他会来找你。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平果的英语成绩提高了不少,但跟学习好的那些人比,实在是不值一提。也不是没有什么新鲜事,比如平果亲眼目睹王老师跟她新婚的丈夫在办公室里吵架,觉得她很像很像动画片里的美羊羊,因为她真的是拿着煎蛋的平底锅在跟她的丈夫战斗。
她的丈夫也是一名英语老师,是个很木讷本分的年轻人。听说结婚之前,他们依然是大学四年的恋人。平果还听美芽说,王老师家在东北农村,家境非常困难,是王老师的丈夫一家资助她读完了大学,然后两人一起到这里教书育人。
平果曾一度羡慕他们神仙眷侣般的生活,然而美芽却不以为然,她用一种略显沧桑的语气说,“我总觉得他们的爱情里掺杂了别的成分,比如说报恩。”
平果当时不明白什么意思,美芽就叹口气,“感情一旦不纯粹了,想要长久是很难的。”
平果当然参不透美芽话里的含义,却毫不怀疑这句话的深奥,并一度将美芽视为爱情顾问。她其实很想问问美芽,为什么蒋柏晨不来找自己?难道他没意识到自己那天的冷漠伤了她的心吗?还是自己太小心眼儿,应该大大方方找他谈谈以后?
那天的扶起大战持续了一整个课间,办公室外围满了看热闹的学生。王老师丈夫的头上起了好几个大包,他真是个纯爷们儿啊,不躲不闪,任由王老师攻击。平果看的都有些心疼了,在心里劝王老师,找了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更富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王老师突然仰天大哭,晕倒在办公室里。
“他们之间产生的绝不是小矛盾。”
几天后,在银座里逛专柜的时候,美芽还对那小两口的事情念念不忘。
“又怎么了,爱情专家?”平果拉着她朝化妆品区走。
“他们的感情出现了比较大的危机。”美芽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不过似乎没什么技术含量,那天围观的每个人都能看出来。
“王老师有远走高飞的可能。”美芽继续说。
“远走高飞?离开常顺吗?”平果愕然。
“你没听王老师上课的时候老师跟咱们讲外国如何如何好嘛,什么加拿大美国的,好怎么不去啊?”美芽的话带着个人情绪。
“你不喜欢王老师?”平果问她。
“也谈不上讨厌,就是看不惯她动手打她老公。就她这暴脾气,别说嫁去加拿大了,加纳有人要她都不错。”说着美芽又开始花痴,“等我跟林大路结了婚,我保证不打他……”
平果无语,自己来到一个专柜前。
柜台里都是那个一线牌子的产品,各种各样的护肤品,卸妆品,美容用品。
“您好,请问是您自己用吗?”柜台小姐画着漂亮的彩妆。
苹果有些害羞了,“不,我送人。”
“这个送人,有点太奢侈了吧?”美芽扯了扯平果的手,她手上的伤口早就好了,只留下一个浅浅三角形的疤痕。
“一只睫毛膏都两百多……”美芽又小声嘀咕。
“哪个颜色比较好看?樱桃色的怎么样?”平果指着柜台里唇彩。
柜台小姐把宣传册递给平果,耐心地进行介绍,并详细询问了对方的大体情况。
“她大我两岁,今年18岁,跟我一样瘦,头发是黄铜色,比我要漂亮。”平果这样介绍自己的姐姐平桑。
柜台小姐选出了两款唇彩,平果看着宣传册上的模特,嘴唇像是泡在冰水里的鲜果,诱惑极了。
平果又征询了一下美芽的意见,她选了一款浅粉色的木霉白兰地,平果则看中了那款幻彩棒棒糖,于是她对柜台小姐说,“这两款都包起来吧。”末了她又补充一句,“这个不容易掉色吧?”她又想起那天吃饭时,平桑留在碗边的唇印,她当时便决定要买一款质量好些的唇彩送给姐姐。
柜台小姐笑了,“我们家是大牌子,不会犯那些低级错误的。”
“天,你疯了吗?”美芽在后面哑着嗓子追问。
平果拿了票单,一边去收银台结账一边说,“不管怎样,她是我姐。”她这么说的时候,脸上有很幸福的微笑,如果能用一个月的生活费换来姐姐的开心,她觉得值。
晚上,平果拿着精心包装好的礼物,准时来到了距离自家小区不远的Younger KTV。
Younger算是这个区里资历最老的量贩式KTV了,平果觉得它的中文音译也很给力,叫扬歌。KTV占地面积500多平米,据说原来是个保龄球场,长期亏损,老板有天做了个梦,梦见上帝拿着麦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梦醒了,老板就决定开一家KTV。
苹果也是从别处听来的,真实性怎么样,她就不知道了,不过平果好奇的是,上帝长什么样?
按照薛伟之前告诉她,平果坐电梯上了三楼,报上房间号后,服务员带着她推开了一间包厢的门。
这是一间中包,里面乌烟瘴气,七八个男女小青年正在一起打闹,陪着震耳欲聋的音乐。见到苹果进来,大家的动作都慢下来,纷纷看向平桑,大概都知道姐妹俩的关系不是很好。
平桑正在抽烟,弥漫的烟雾和酒气中,她右掌不太真实的脸。抛开一如既往夸张的打扮,平桑今晚格外的漂亮,头上还斜着打了个碎格子的大蝴蝶结。
平果走过去,把礼物递给平桑,说了声,“生日快乐。”平桑接过来,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了句“谢谢。”转手就把礼物放在了沙发一侧,那里对着很多的生日礼物,苹果的礼物跟其他人的没有任何区别,她有点心凉。坐在平桑身边的小B用一个挑衅地延伸看着她,嘴角满是嘲笑。
很快,包厢里又重新填满欢歌笑语,音乐声更加震耳欲聋,两个不认识的女生摆出了各种性感挑逗的姿势。突然,平果发现自己不属于这里,这里的一切让她觉得惶惑与不安。她找了个角落,坐下来,盯着大屏幕上闪动的画面。
“嘿。”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估计是担心音乐声太大听不见,说话的人还伸手在平果肩上拍了一下。
她一扭头,眼里立刻燃起兴奋,“是你!”
林大路笑,“没错,是我。”
“你跟……我姐,认识?”平果不得不提高一些声音。
“认识,不过我跟小B比较熟。”林大路解释。
“要不要喝酒?”林大路端来一罐啤酒,拉环一拉,从里面喷出白色的泡沫。
苹果摇头,“我不喝酒。”她的确没撒谎,姐姐已经让姥姥太不放心了,她不能再沾染些老人家眼里定义为不好的习性。
苹果的话也开始多起来,这样的场合,灯光迷离,光影斑驳,更适合敞开心交谈。
“你怎么不唱歌?”平果问。
“你来之前已经唱过了。”林大路又递给她一包爆米花和一瓶没打开的果汁。
“唱的什么?”
“羽泉的《冷酷到底》。”
“老歌哦。”
“对,老歌。”林大路附和着,今天他戴了一只锆石耳钉,整个人看上去都非常NICE。
“上回大奖赛你获奖没?”苹果又问。
“嗯,三等奖,我认为是曲高和寡,哈哈。”林大路自己先笑了。
“你唱的真好,特别是那段韩文,美芽还跟我猜你会不会是韩国人呢!”
“我像韩国人吗?”林大路故作认真地摸了自己的脸一下。
“不说话的时候像。”平果有点感谢林大路,是他消除了自己先前的尴尬。
“不过,我参赛的那首歌的确是一首韩文歌,而且在韩国也是家喻户晓。但是原曲节奏相当慢,第一次听的人都能睡过去,我把节奏调快了一些,感觉更能让听的人接受。”说着林大路不忘哼唱几句,“就这样离去了,再也不能见面了,请务必再对我说一次,你曾经是爱我的……”
这时候包厢的门又被推开了,灯光划过门口的时候,平果看到薛伟走了进来,手里捏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装盒,身后还跟着两个服务生,每人搬着一篮子啤酒。
平桑见到薛伟,似乎很高兴,走过去对他说,“你来啦?”
“当然,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么会错过!”薛伟说着环视了一下包厢,跟平桑的朋友们打招呼,笑眯眯地说,“大家今晚所有的消费我来买单!”他很快也发现了平果,“乖女儿,你也来啦!”
平光装着没听见,低头吃果盘里的西瓜。
薛伟虽已是三十多岁的人,却全然没有褪去爱玩的本性,很快就跟平桑的朋友们打成一片,甚至有的人还跟他称兄道弟,场面很喜感。
林大路也走过去跟薛伟聊天,好像很投机的样子,像他这样略带些世故的男孩子,走到哪里与什么人接触,都是如鱼得水,这跟蒋柏晨截然不同。平果选了个舒服的角落,默默坐着,看着大家的狂欢。
虽然平日里姐妹俩语言交流不多,但平桑的各种心理活动,平果都能很准确地捕捉到,有时候简单到只需要对方的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小动作。只是这次,她却感到了茫然。只见平桑起身,走到薛伟身边,跟他喝酒。薛伟受宠若惊,激动地罐子里的啤酒都洒出来。
大家想来都知道了这个突然回到家中的爸爸,于是就有人起哄,让平桑叫“爸爸”。这个提议迅速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赞同,大家拿着沙锤,摇铃,用手拍着桌子,一致要求平桑叫声“爸爸”。
平桑破例没有发脾气,她仰起脸看着薛伟,那两个字在唇齿间游走,终于还是没有突出重围,但是她伸出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他。
那一刻,大家欢呼雀跃,只有一个人难过地想哭,就是平果。
她在无数个成长的夜里,拼了命幻想拥有父爱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家里没有一张薛伟之前留下的照片,姥姥说,以前是怕妈妈担心,薛伟的照片都被她藏了起来,后来妈妈去世了,姥姥索性就把薛伟所有的照片都烧掉了,所以关于爸爸的形象,平果心中一直是个空白。她那么期待有天能见到他,可是等他真的回来了,她却发现内心已经无法接受。她恨他,虽然薛伟的容貌和平易的个性都让人难以抗拒,但平果无法原谅的是,他曾经抛弃过自己。
平果也曾私下里问过姥姥,“你不恨他?”姥姥的回答是,“恨,但更多时候恨不起来,他就像我的儿子一样。苹果呀,姥姥已经老了,再过几年,菜摊也摆不成了,以后就是薛伟来照顾你和你姐。所以我要对他好,你也要对他好,明白吗?”姥姥这么说的时候,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悲伤。
那晚平果破例喝了啤酒,等到林大路发现她的时候,她的桌前已经摆了4个空罐子。
“你不能喝了。”林大路说,从她手里夺过啤酒。
“你喜不喜欢美芽?”平果有点醉了,好在脑子还算清醒。
“嗯?”林大路看着她。
她一把夺回啤酒,泡沫顺着手背滑下来,有些痒痒的,“喜欢美芽的话就不要阻止我喝酒,不然我会拆散你们哦!”
林大路又拉开一罐啤酒,陪她喝。
“为什么,我觉得你们每个人都好幸福?”
“你不幸福吗?”林大路问她。
本来没事儿的,凭空被这么一问,平果的眼泪就要掉出来,她皱了皱鼻子,说,“有时候明明是幸福的,但心里还是会很难受,我是不是有病呀?”
“再回首,云遮断归途,再回首,荆棘密布,今夜不会再有难舍的旧梦,曾经与你有的梦,今后要向谁诉说……”
薛伟拿着麦,唱起了那首《再回首》。薛伟的嗓子一般,但倾入其中的情感,一下就震撼了在场所有人的心。所谓经典,就是每当唱起它的时候,能勾起每个人特定的记忆,美好,哀伤,甚至是关于一个时代的记忆。
不知道为何,唱到“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的时候,薛伟突然唱不下去了,他背对着大家,只看见他有些沉默的背影。
那首歌,也是妈妈唱过的。在平果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她的记忆之初,妈妈就常常唱这首歌给她听,平果时常觉得,对这首歌的记忆甚至比她的生命还要久远。妈妈死后,每当想念的时候,平果就会唱这首歌给自己听,就会想起那些跟妈妈在一起的场景,还有,姐妹情深的日子,平桑是那么地呵护比自己小两岁的平果。
到底还是切歌了,薛伟跟大家说声抱歉,“最近嗓子不好。”立刻有人冲上去唱歌,是喧嚣的轻摇滚。他重新找个位置坐下,这回选在了平果身边。
“平果,你怎么哭了?”薛伟拿起纸巾就要给她擦眼泪,却被她躲开了。
她任由泪眼婆娑,就那么盯着薛伟,胸口一阵痛。
“这首歌妈妈以前经常唱的。”眼泪扑簌扑簌滑下来,平果的声音开始哽咽。
“嗯。”薛伟望着她的脸,“我也经常唱。”
“可是你唱的,没有妈妈的味道。”平果用手捂住嘴,她知道自己的哭相很难看。
林大路不知从哪弄来一罐加热的杏仁露,薛伟从他手中接过来,端到平果面前。
“我很爱她。”薛伟轻轻说,眼神有些哀伤。他拉过平果的手,让她握住杏仁露,“喝点吧,解酒。”
“我没醉!”苹果把手抽回来,杏仁露撒了一地。
她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尖,“为什么要离开妈妈和我们?这些年我们过得有多辛苦你知道吗?我被别人追着喊没爸的野种的时候,你在哪里?妈妈死的时候,心里一定还在想着你!”
这歇斯底里的咆哮,压过了所有的喧嚣,门外的服务生也禁不住透过玻璃朝里面观望。
薛伟坐在那里,头微微有些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嗫嚅着,“我经常会梦见你们的妈妈……”
“你不配!”平果呜呜地哭了。
“让开。”平桑推开身边的小B,绕到平果的面前,一个巴掌扇在了平果脸上,痛感火辣辣地在脸上燃烧。
平果不可思议地看着姐姐,她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平桑的手指会这样冰冷的在自己脸上开花。那曾是一双多么温暖的手,在童年的日子里走到哪里都会牵着苹果的手,害怕她跌倒,害怕她迷路,可就是这双手,在时过境迁后,为了一个半路杀回来的男人,给了自己一巴掌!
“这一巴掌,是我替死去的妈妈教训你的。”平桑说。
眼前声色俱厉的姐姐,一脸愕然的林大路,幸灾乐祸的小B,还有沉默不语的薛伟……一个个人影晃动重叠,又以光速刺进苹果的眉心。
她摇晃着身子,逃离了这个伤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