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阮籍·《咏怀诗之一》
说到风度,我们想到魏晋,说到魏晋,我们想到阮籍。
他是一位诗人,也是一位隐士。
竹林七贤中最有声望的隐士,也是竹林七贤中心理状态比较复杂的一位隐士,他不像稽康那样决绝峻切,也不像王戎、向秀他们那样完全投靠了司马氏,他既做官也做隐士,做官不是真做,把做官当做一场游戏。
一个真性情的人,一个真汉子,从不忌讳哭泣,还把哭当成了一种艺术,同时他也是一个美男子,他的英俊只有稽康可以与之媲美。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人可惜错生了年代。
阮籍的故事要从广武山上一声千古流传的感慨说起。
当阮籍还是一个青年才俊的时候,他喜欢游山玩水,这一天他来到了河南荥阳,一口气登上了广武山。
就是这座山成就了一句千古名言。
其实是一座很普通的山,要不是这座山曾经驻扎过刘邦和项羽的军队的缘故,阮籍再喜欢登山,也不会选择广武山的,因为河南有他登不完的名山。
没错,他不是冲着山来的,他是冲着两个人来的,两个人都已经化作尘土,一个是项羽,一个是刘邦。当年项羽把军队驻扎在广武山上的东面,刘邦把军队驻扎在广武山上的西面,以中间的一条河流为界,两军对峙,互不相让。
楚汉相争的硝烟早已散去,留下来的是广武山上那些寂寞的断壁残垣。这个时候正是秋天,秋风秋雨愁煞人,文人都有悲秋的毛病,看着满山的落叶,视野中不见一个人,回想起当年楚汉相争的情景,又想到时下风雨如晦的现实,年少气盛、满腔抱负的阮籍终于发出了一声长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于是一个争论不休的话题出现了。阮籍所说的英雄是谁?竖子又是谁?
有三种看法。一种看法是这里的竖子是刘邦,因为刘邦确实没啥才能,他能够获得天下,全依靠他流氓地痞式的伎俩,骗吃骗喝,终于骗来了天下。持这种意见的人认为刘邦是依仗别人的功劳获得天下的,尤其是汉初三杰的功劳,如果没有汉初三杰的帮助,刘邦是绝对不可能获得天下的。不过从这一点来看,刘邦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他还是一个好老板。竖子是刘邦,英雄自然也不是项羽,因为阮籍感叹的是“时无英雄”,才使得刘邦这样的竖子成名。
第二种看法就是,刘邦和项羽都是竖子,他们都不值得成名。
第三种看法有点新意了,这是逆向思维的结果,有人认为,这里的英雄就是刘邦和项羽,而竖子呢则是时下在没有英雄的年代侥幸成名的司马氏集团。因为司马氏集团的天下是靠玩政变术篡夺得来的,阮籍从心底里蔑视这伙人,一生对他们投以白眼和采取不合作态度。这样的人当然不是什么英雄,和刘邦、项羽比起来连狗熊都不如。
我个人以为,阮籍所说的英雄和竖子都不是特指,而是泛指,“时”可以是任何一个时代,可以是当时的西晋,也可以是以前的西汉,也可以是以后任何一个未知的朝代。那么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无论在哪个时代,在没有英雄的时代,只得让那些竖子成名。
当天晚上,他夜不能寐,挥笔写下了那首咏怀诗。面对乱世,他感到迷茫。
他决定去拜访一个人,一个他心目中的高人。
这也是一个隐士,隐居在苏门山,叫苏登,人称苏门。
苏门当时很牛,对世俗之人不屑一顾,面对阮籍的来访,起初他表现得相当冷漠。阮籍毕恭毕敬小问了苏门很多问题,苏门一句话也不说,面对如雕塑一般的苏门,阮籍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这苏门咋啦?如果不欢迎我,直说好了,他一声不吭的是啥意思呢?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陷入窘迫当中的阮籍被一种神秘力量驱使,突然啸起来了,阮籍善于啸,他啸出来的声音比音乐还动听。啸完一段后,苏门竟然开口说话了。他说:“再来一遍。”阮籍对着群山又啸了一次,声音在山谷间回荡,经久不息。啸完了,心想这回苏门该和自己说话了吧,哪知苏门又说:“再来一遍。”
阮籍有点摸不着头脑了,但人家毕竟是高人,高人自有高人的不同之处,于是又啸了一遍。
这一回,苏门很满意,他捋着花白胡子,对阮籍说:“你可以走了。”
阮籍愈发奇怪了,这高人也高得太离奇了吧?想必自己三次卖力的长啸算是白啸了。阮籍心有不甘,但人家已经下了逐客令,也不能厚着脸皮赖在那不走,于是怏怏的走下山来。
奇迹发生了,可以说是一生当中从来没有过的震撼,一种来自心灵来自灵魂的震撼。阮籍也听到了啸声,这啸声正来自于苏门隐居的小屋!这啸声回答了他刚才所有的疑问,这啸声如天籁一般圣洁,如落日一般辉煌。阮籍终于明白了苏门的用意,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有时候不需要任何言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甚至像这样的啸声就已经足够。
他理解了苏门,这是一个高洁的灵魂对另外一个高洁的灵魂的理解,回到家里以后,阮籍专门为苏门写了一篇文章:《大人传》。苏门就是阮籍心目中的大人,一个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不受礼教束缚,超然洒脱的大人。
无疑,他也想做这样一个大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在这天地之中有一个男人却哭了,哭得那么响亮,哭得那么真实。他哭了之后不但没有使他男人的形象受损,反而增添了几分男人一直缺少的可爱。这就是阮籍的哭。
他常常驾着一辆破旧的木车,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就这么漫无目的的走着,木车里还有一坛酒,他阁下一边喝酒一边享受着沿途的风光。走着走着,前面突然没路了。没路了怎么办呢?掉转头不就可以了吗?可他阁下走下车,看到前面是无法逾越的悬崖,突然伤心的抽泣起来,很快这抽泣就变成了号啕大哭。幸亏当时他旁边没有其它人,否则不被他莫名其妙的哭声吓出心脏病出来才怪呢。
没有人理解他的哭,几百年后一个叫王勃的才子理解了阮籍的哭,他从这哭声里听出了阮籍内心的隐痛,听出了阮籍心中无处释放的哀伤,听出了一个有良知的人对前途命运的担忧。后来这位大才子写了一篇文章《滕王阁序》,在文章里把阮籍的哭比作穷途末路之哭。
他从来不吝啬自己的眼泪,他的眼泪不仅仅为自己而流,不仅仅为亲戚朋友而流,可以为任何人而流,这要这个人打动了他。
有一个美丽又有才华的女子,还没有出嫁就去世了。他并不认识这个女子,只是听说了一些关于这个女子的传闻。可是,他阁下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那个女子的灵堂前面,也不和女子的家属打个招呼,放声就哭。很多人还以为他是女子的什么人呢,有人甚至怀疑女子是不是他的心上人,其实什么也不是,他就是悲伤,就是觉得可惜,就是觉得那个女子不该死,他哭不为别的,就为女孩的美丽和才华。
有一天他正和朋友下着棋,突然有人跑来告诉他,他的母亲病逝了。与他下棋的朋友自然不敢再把棋下下去了,可是阮籍却坚持要这盘棋下完。朋友非常奇怪,母亲都死了,还有心思下棋?难道他心里没有一点悲痛吗?难道他的母亲对他不好?
在种种猜测与不安之中,朋友陪着阮籍下完了这盘棋,接下来,他看到了令他惊讶的一幕:阮籍哀号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接着就是失声痛哭。
他不是不悲痛,而是大悲痛。
他就是这样一个性情中人,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在那样一个人人都把面具戴在脸上的年代,阮籍获得如此真实如此洒脱,是多么的难能可贵,而做到这一切又需要他付出多少的勇气呢。
非常欣赏这样一个血性男人,有时候也想像他那样痛快淋漓的大哭一场,然而终究只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敢问当今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像阮籍那样痛快淋漓的哭泣?
悲哉!当一个人连哭都不能哭的时候,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阮籍所处的时代,礼教对男女之间的接触有近乎泯灭人性的规范,比如叔叔和嫂嫂之间不能说话,朋友的女眷不能见面,邻居的姑娘不能用正眼去看等等,稍微一越轨,一顶“男女授受不亲”的帽子就扣在你的头上。
但他不管这些。嫂子要回娘家,他为嫂子送行,大大方方的和嫂子说了好些话,完全不顾叔嫂间不能说话的规范。附近有一家客栈,老板娘很漂亮,阮籍常常去客栈喝酒,不但用正眼看老板娘的美貌,还直言不讳的夸奖老板娘。有时候喝得酩酊大醉,就睡在客栈旁边,老板娘也不赶他走,老板娘的老公呢,也不怀疑他有什么不良企图。阮籍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身正不怕影子歪。
礼教的另外一个强项就是“孝”,对孝的规定更是苛刻,比如老爹母亲死了三年守孝,三年素食,三年守墓等等,让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一起受罪。阮籍把这些名目繁多的孝礼全部踩在了脚下,他的母亲死了没多久,他照旧喝酒吃肉,全然不顾别人怎么看他。可是,在看似不孝的行为下,他却是一个大孝子,母亲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惹她老人家生气,相比之下,那些表面上恪守孝规的人其实一点也不孝。阮籍认为,真正的孝在于心,而不在于形。
阮籍的母亲去世没有多久,他应邀参加了司马昭举办的一个宴会。宴会上免不了要吃吃喝喝。这时候一个叫何曾的宰相,他是在朝廷里谈论美女美酒最起劲的人,他一直看不惯阮籍狂放不羁的行为。于是他老人家站了起来,想拿孝礼来压压阮籍的威风,他说:“陛下,我们知道你一向是以孝治国的,但是现在你必须严厉的处罚一个人。”
司马昭问:“处罚谁?”
“阮籍。”
“为什么?”
“因为他的母亲刚死了不久,他现在却在这里大鱼大肉。难道他的行为属于孝的范围之内吗?”
有的人替他捏了一把汗,但他却泰然自若,继续喝着酒,还故意夹了一块大肉放进嘴里,把何曾气得半死。
果然,司马昭并没有处罚他,还为他开脱,说:“你没有看见他因为过度悲伤而身体虚弱吗?身体虚弱的人吃点肉又有啥关系?”
何曾见皇帝站在阮籍这一边,很知趣的把嘴巴闭上了。
在那样一个年代,一方面强调礼法,而另外一方面社会对反对礼法的阮籍持宽容态度,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唯一的解释是,阮籍能够得到大家的宽容是因为他用行动说明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咱们谁也别干涉谁。
他的朋友裴楷前来吊唁他的母亲。阮籍坐在那里,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事,还是悲伤所致,就坐在那里,披头散发,目光呆滞。裴楷吊唁出来,一个挑拨离间的小人对裴楷说:“按照礼法,应该是阮籍先哭拜你才跟着哭拜,但是我没有看见他哭拜你就哭拜了,他对你如此不尊重,你受得了吗?”裴楷的回答度纳兰秋很欣赏,他说:“阮籍是一个不守礼法的人,可以不遵守礼法,但我是一个守礼法的人,所以我应该遵守。”
裴楷说得非常好,他的话延伸开来就是,一个人可以要求自己做某一件事,但决不可以要求别人也来做这一件事。
据说阮籍的瞳孔黑白分明,看到自己不喜欢的人,他就翻白眼,很多人知道他这个习惯,一看到他翻白眼就知趣的离开。守丧期间,一位叫稽喜的朋友在朝中为官,名声和社会地位都很高,他带着他的手下前来吊唁。阮籍不怎么喜欢这位稽喜,当即向他翻起了白眼,他认为稽喜带来的那些人打扰了他的母亲。
稽喜的弟弟听说了,心里明白阮籍需要什么,于是带着酒和琴前往。
在灵堂面前喝酒弹琴,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可是我们的阮籍却热情的迎了上去,不再翻白眼,而是以黑色的瞳孔饱含热泪的注视着这位带琴和酒前来的青年。
这位青年后来成为他一辈子的朋友,是他唯一的知己,他就是稽康。
阮籍有很多朋友,但真正的朋友不多,现在他找到了一位真正可以理解他的朋友,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有了稽康这位心灵上的朋友之后,他终于不再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