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菜
上海菜是“占领”北京较晚的一种菜系,但声势浩大,似狂风席卷而来,一夜之间便在这座庞大的北方城市登陆了,其速度之快仿佛有一位杰出的指挥家在暗中指挥着,或用伞兵空降,那些会做上海菜的大厨们身背伞包从天而降,一个萝卜一个坑地进入北京大街小巷。某一天早晨,当你一觉醒来,迷迷澄澄地走在街上,那满街的招牌会让你疑心自己走错了时空,这边是“黄浦江”那边是“夜上海”,招牌挂得比上海还上海,以前川菜的馆子仿佛缩小了一号,招牌也有些旧了。
我对上海菜看得比较家常,因父母都是六十年代初从上海分来的大学生,所以家中一直保持很纯粹的南方传统,我母亲到现在包饺子仍然破皮儿漏汤,朋友之间打电话一如既往地讲着温软亲切的南方话,我母亲对上海的情感常常溢于言表,她常常回忆起上海的树木和天空、街道和那些充满诱惑的玻璃橱窗,唯独对上海的饭菜极少念叨,生活习惯是可以人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的,在我看来,馆子里的上海菜和家里的饭菜几乎没什么两样。
上海菜精致,细腻,体贴入微,从味道上说比较平和,不以怪取胜,是最有人情味儿的一种菜。在北京的上海餐馆很多,但布置的格调整有些大同小异,木桌,竹椅,温馨的格子桌布,墙上挂着仿旧的老照片,照片是人画出来的,上面画着想象中的三十年代旧上海的淑女名媛,穿旗袍,拿团扇,梳着女学生式的娃娃头,那些画大抵如此,还有当时电影明星的旧照片,效果那么清晰,想必也是临摹出来的吧。
吃上海菜有种回到家的感觉,不生猛,不辛辣,是淡而有味的感觉。很“猛”的东西或许一时间很唬人,但终归不会长久,这与艺术上的道理是相通的,“味道”是要人细嚼慢咽才能品出来,吃上海菜人你会觉得很放松、很散淡,有种对名利看得很淡或者说不以为然的感觉。
在北京的上海餐馆,大都要放一些三十年代的老歌,这倒有点过于千篇一律了,且不说那几首哥呀妹呀的老歌翻来覆去就那么几首,从录音效果上说那种不立体的单调音色在现在听来简直有些滑稽,声音是扁叭叭的,细而纤弱,听着听着仿佛要断气。我想当时的人也不见得只迷这一种声吧,张爱玲就说过,中国的流行歌曲,从前因为大家有“小妹妹”狂,歌星都把喉咙逼得尖而扁……可见那个时代就有人讨厌这种“断气歌”了。
沈阳水豆腐
我到沈阳去签名售书,吃到沈阳最好吃的一种东西,就是水豆腐。从北京到沈阳的火车是夜车,我与许多刚从新东方外语班出来的同学同在一节车厢,他们都是一些爽朗快活的人。他们说,沈阳有两个地方不能错过,一是五里河体育场,二是要去吃水豆腐。
我的责编就按照我的“指示”开车带我去转这两个地方。
五里河体育场外面的街道,在那个著名的足球之夜,曾经挤满了人,汽车已经不通行了,满街都是狂欢的人。中国没有狂欢节,中国的狂欢节都是因为某一事件临时决定的,因此这狂欢来得格外珍贵。我看见那宏伟的体育场的一角在蓝天下凝固了狂欢的瞬间,我感觉到力量、速度和美。
沈阳的水豆腐在与五里河体育场方向相反的一条街上。那家店的店名就叫“水豆腐”,店面不大,房屋低矮,甚至有几分破旧,远远看去就像一排修车棚,但“修车棚”前面停着的,都是一水的好车。
进得店堂,只见热气腾腾的藤编小笸箩在眼前穿梭,店伙手里拿着巴掌大的扁笸箩,里面盛着一坨米白色的形状不大好形容的“原生”豆腐,飞快地送到每一张小桌的客人面前。
我之所以说是“原生”豆腐,是因为这种豆腐和我们平时在超市里买到的豆腐有很大不同,没有任何刀切过的痕迹,像小孩玩泥巴时,信手捏成的一团东西。豆腐上桌的时候还是热的,用一块垫布垫着,下面镂空放一只碗,豆腐刚做好,还在滴水的时候就上桌了,可见食物之新鲜。
水豆腐用勺舀在小碗里,浇下佐料,看上去有点像豆腐脑,但味道比豆腐脑要醇厚,豆腐原生态的香味儿,掩都掩不住,那是一种自然的芬芳,不是任何调料能“调”出来的。
在那家水豆腐店里还能吃到一种灿黄的豆腐丝,豆腐丝薄而微宽(有食指那么宽),不知用什么油炒得黄灿灿的,上面点缀着碧绿的葱花,颜色好看得就跟水粉画似的。
滚烫油香的猪血亮旺旺地上桌了,这家店的猪血做得很嫩,没有和其它的东西一起烧,就是干烧猪血,油用得很大,葱爆得很香,猪血嫩滑得好像直接就要滑进肺里去了。都说猪血是清肺的,在这家店吃完猪血出来,果然觉得呼吸顺畅许多,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比原先清亮了呢。
品鲜仿
品鲜仿是一座巨大的、在湖面上晃动着的船屋。那天风很大,我的一头浓密的长发被风吹得飞了起来,仿佛背上生出翅膀,随时可能乘风而去。
雨点如粗大的皮鞭,抽打在我带风帽的外套上,迎着风,每走一步都很困难。好容易接近那座船屋,只是一门之隔,外面大风大雨,“品鲜仿”里却静谧得犹如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没有一丝风雨,好像一脚踏进了另一时空。
我们走上二楼,楼道里布置着精美的摄影作品。据说,这些摄影作品全都出自店家老板之手。他呆在船上,一边开店,一边拍照,拍摄的题材大都是太湖上的渔船,真可谓近水楼台。由于外面风大,船体晃动得十分厉害,有点像轻微醉酒的感觉。
坐在“品鲜仿”二楼的房间里喝酒、吃鲜鱼,是人生的一大享受。临窗向下望去,窗下是滔滔的江水,玻璃隔住了江面上的大风,只让温暖的阳光透进来。“品鲜仿”里湖鲜全都新鲜得吓人,几分钟之前,鱼儿们还在湖水中嬉戏,现在已被清蒸了、红烧了、水煮了,由穿中式服装的女孩端上来。白鱼的鱼肉鲜嫩得犹如质地优良的嫩豆腐,红烧鱼被烧得入味之深、深到鱼刺里。
“太湖水”啤酒,清爽得犹如夏日里的凉风。这种酒实在太好喝了,比燕京啤酒要淡上许多,几乎闻不出什么酒味,清纯之极。
最后上的是鱼肉馄饨。这种馄饨的汤是用鲜鱼煮成的,乳白,透滑,清淡,鲜美。馄饨的个儿很大,咬一口,鲜得让人掉口水。我在摇晃的船上,微微有了点醉意。不知是船在摇呢,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在飘,眼中的景物变得越来越飘渺。
窗外的雨停了。太阳好起来。
父亲做的青菜咸肉饭
父亲是内科医生,他身上却永远沾着两股味儿:厨房的饭香和医院的来苏水儿的味道。医院的消毒水通常都有扑天盖地之势,什么味道都被掩盖掉了,但父亲毛衣上永远的饭香,却顽强地保存下来,可见父亲一生煮过多少顿饭,使得那种味道已经“定格”在毛衣上。
小时候,一直以为父亲喜欢做饭,因为他会做汽水、做面包、做烧卖、做凉面,至于说米饭、炒菜那就更不用说了。他做什么,像什么,味道鲜美得不得了,以至于长大后我们常请父母到外面餐馆吃饭,母亲总是皱着眉头搛一筷子菜,放在嘴里尝尝,然后把筷子一放,说:“没你爸做的好吃。”
我一直记得父亲做的咸肉菜饭的味道,那种饭除了我家,我没在任何一个地方吃到过,父亲把它命名为“赵家咸肉饭”,那种用高压锅“压”出来的“咸肉饭”里面放了三种东西:米、咸肉和矮脚油菜,锅盖掀开那一刹那,锅里红是红、白是白、绿是绿,样样剔透晶莹,冒着热气。
味道就更不用说,饭中有菜味儿、菜中有肉儿、肉中有米香,再看颜色,白米饭因为放了咸肉进去,变得油滋滋的,咸肉切得薄薄的,蒸熟后几近透明,油菜因吸收了米和肉的精华,变得“神采奕奕”,叶子和茎全都鼓涨涨的,仿佛仍在阳光下茁壮生长。
“爸,那叶子和肉是怎么放进去的?”
父亲说:“你不要学,学会了做饭的人累。”
我原本以为父亲是喜欢做饭的,父亲却说:“你以为我真喜欢做饭呀?我是给逼出来的。”父亲在家的时候,是娇生惯养的老小,据说出来上大学的时候,连袜子都不会洗,但结婚生子之后,不得不变成一个“厨师”,老大要春游,老二要考试,老三还小需要加餐,父亲会根据孩子们的不同情况,自制面包汽水,自制点心小吃,有一次他切胡萝卜,不小心伤到了手,鲜血直流,就开玩笑说:“胡萝卜里缺肉了”。
长大以后,每当菜里有胡萝卜,我都会想起父亲的手指。成年的我长时间的漂泊在外,写作、旅行、主持节目,吃食堂饭、盒饭或者快餐饭,忙碌的间隙时常会想起父亲做的咸肉菜饭,那凝聚了父爱的味道,注定要伴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