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承祖和九姐过来,既是来探亲,也是替天子传递一个善意,让这些勋贵放心,万岁对他们的表现很满意。这帮人大多是色厉胆薄的人,如果有一个人被言官放倒,说不定整个团体都要散了。所以嘉靖这次,也是对他们做好安抚,又许了重利,确保这些人不至于半途而废。
这里面最豁的出去的就是郭勋,他点头道:“陛下能记住臣子们这一点苦心,老朽死亦无憾。我们这些人家里都有丹书铁券,与国同休,万岁过的好,我们的日子才好过。与万岁共进同退,是我们的本分,如果有人敢吃里扒外,老朽第一个不放过他。”
照例是吃酒,赌钱,郭勋寻了个机会,将杨承祖叫到密室里,脸上的神色也有些焦急“贤婿,老夫托你向万岁说的事,你可曾办了?”
“岳父放心,山西那件事,我已经替您向万岁分说过了,那件事本来就不能怪在您头上。到了地方人生地不熟,被人骗了很寻常么。万岁是讲道理的人,不会在这件事上苛求过多,至于将来怎么善后,小婿自己会想办法。说到这个,小婿倒有件事要有劳岳父,您在延绥那边,有没有靠的住的关系啊?”
郭勋这次出来站台,与其说是立功,不如说是赎罪,他所想的只是通过自己的表现,把结交白莲贼的嫌疑洗掉。杨承祖向他表示,不但那个罪过可以洗刷,将来天子可能还要就他这次出来站台的表现论功行赏,说不定靠着礼议之争,真有希望把侯位提拔成国公,这就属于意外之喜。
他欢喜之下,对于杨承祖的要求,也就尽量满足,他在延绥办过产业,在军队里也有一些人情,问了问杨承祖找人的用意,写了几封书信,让心腹的家人,送到延绥三边那边。
其他的勋臣,对于这些奏折到底有多大用,心里也没多大把握。郭勋那份奏折,实际出自严嵩的手笔,这个人胆子小,不大敢出来打对台。但是幕后替人写奏折,借别人的手与群臣过招,这一类的事倒是没压力。
勋贵们的知识水平有限,不知道这些奏折交上去能有多大作用,只能不停在杨承祖耳边嘱咐,一定要保证不要被杨廷和顺着名单反杀过来,其他的都无所谓。
勋贵们的反击,倒不至于真的起到决定胜负的作用,但是这些人集体跳出来表态,确实有点反常。顺带就是让人有了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总觉得是那些靠着出身血统而获得地位的勋贵重臣,又想要回归朝廷,掌握权柄。
这种事,对于文官来说,肯定不能被接受,但是眼下,只能算是细枝末节,即便是比较敏感的大臣,也顾不上打击这种势头。随着郭勋上本时间不长,嘉靖下旨编撰的《大礼辩》,终于编写完成,发放到大臣手中。
这份大礼辩,算是一份官宣材料,以嘉靖的立场,详细阐述了尊奉孝宗为伯考,以兴献王为皇考的正当性和重要性。这种行为,差不多已经可以算做嘉靖表明立场,公开宣布,要继承自己生父血统,不理会孝宗那边的血脉。
翰林院内,众翰林群情汹汹,众星捧月一般,把杨慎围起来“升庵兄,这份大礼辩您也看到了,这种东西,简直是耻辱,我们如果把这个东西认了,就对不起咱们读的圣贤书。”
“咱们是翰林,是储相啊,这么要紧的事,我们怎么可以不发出声音?别忘了,翰林四谏,那些前辈,才是我等的楷模,纵然粉身碎骨,白刃加身,也不能动摇我们的决心。”
“没错,咱们这就回去上本,与这些阿附小人拼到底,绝对不能让他们为所欲为,咱们必须做点什么。”
杨慎挥手制止了众人“列位年兄,你们觉得现在这种局势下,上本还有意义么?连那些武将勋臣,现在都学会了上本讲道理,我们是堂堂翰林,难道要沦落到,和武人对骂的地步?”
听到他这么说,所有的大臣都没了话,看着他,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杨慎冷笑几声“天子要做事,也得有人去做,他所依赖的,是霍渭先、方献夫、桂萼、张孚敬那些小人。现在还有一些地方督抚,也站出来声援天子,这些人,都是皇帝的底气。要想破掉这口气,我们就得从这些爪牙身上想办法,只要对付了爪牙,还怕老虎能伤人么?”
翰林院内学子来子全国各地,有不少都是地方望族,与地方官府牵扯极深,也说不好,这里有谁和那些督抚大员有亲朋故旧之类的关系。即使是杨慎也不愿意提那些支持天子的大员姓名,避免自己内部出现分歧,最多是囫囵着说出自己的想法。先剪除天子的羽翼,以此来削弱皇帝一方的声势,再迫使天子屈服。
一名翰林犹豫道:“升庵兄,我听说不久前有言官弹劾朝内勋臣之失,条陈有理有据,文字清晰,证据确凿。可是结果不但天子不追究勋贵之罪,反而让东厂的番子,捉了那些言官。我们倒不是怕被拿住,只是担心,就算是上了本,也奈何不了那些亲信,反倒是可能遭到暗算。最重要的是,这种付出,没有什么意义啊。”
“仁兄,我从没说过,要把奏折递到君前,或是天子裁度之类的,咱们这位陛下,这招对他没什么用。”杨慎的眼中,露出一股杀气,这也是他在东南战场历练回来后,身上多出来的那种决断与果敢。
“昔日圣人诛少正卯,我辈何不效法先贤,对奸贼来个鸣鼓而击之?我已经探听明白了,张孚敬、桂萼二人乘坐的船只,就在这两天就要抵京。咱们就先除掉这两个贼子,也可以让万岁见识一下,我们的信心。那些勋臣的胆子小的很,只要给他们一点颜色,所有人都会退回去。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给他们一点教训,让他们知道,我辈正人君子,并不是好惹的。”
几名翰林一脸茫然“升庵兄,我没明白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万岁既然要保他们,我们就自己干。要处置人,不一定只有三法司一种方法,既然那些鹰犬可以把不相干的人下监牢,咱们也不必事事依赖法司,有些事,自己做就好了。”
他边说边站起身来,挽起了袖子,又从腰间摸了一对指虎出来。这东西是武人练拳格斗时用的,明朝文人并不是弱不禁风的书生,不少人也练武,对这东西不陌生。但是杨慎不是个好武之人,带了这个东西在身上,颇有些诡异。
“我找自己家护院讨的,为国除奸就靠它了。”
“执行私刑?升庵兄,这样的行径有违国法,似乎不大好吧?再者,我辈是读书人,最后要靠拳脚杀人,这传出去,有点丢人。再说,万一那些人身边有护卫,我们也不好接近。”
“大家放心,我们只要选一个合适的地点,保证不会遇到护卫,也保证,杀人之后,不用承担刑责。不要忘了,左顺门。”
###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为国除奸(二)
土木之变后,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在左顺门为群臣击毙,因为这件事里有天子的授意,马顺被定义成奸佞,杀人的大臣并没有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自那之后,左顺门这个地方,就被人为的赋予了一层正直含义:大臣在此捶杀奸贼无罪。
这种含义,并没有写进成文法里,如果真的在这里杀人,也不能拿出这个理由来为自己开脱。但是,大明朝的臣子心中,终究是把这里看成了一个捍卫自己理想与道统的神圣场所,只要杀的人被定义为奸臣,杀人者也是仕林清流的话,处理上也就不会严苛到杀人偿命的程度。
翰林是储相,国朝官吏中,清贵第一,是清流中的清流。即使是天子,也不可能因为杀人,就把所有的翰林都予以处置。几个人面面相觑,最终下了决断:一切就依升庵兄之见,只要有升庵兄带领,我等愿意泼出性命,为国除奸。
在左顺门外值守的是几名小宦官,与之配合的是负责宫禁安全的锦衣卫。自从土木之变后,这里就没发生过什么问题,于这里担任护卫者,往往只是个仪仗,充当一个活道具。几名值班的护卫,都是长身大面的勇士,身上穿着盔甲,腰里挎着长刀,日光下铠甲耀眼,很有些气派。披挂铠甲的人,看上去也是面目威严,但是思绪,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
忽然,一名小宦官神色慌张的跑过来,猛地推了一名护卫一下“几位爷台,大事不好,一大堆人在门外面转来转去,神色很有些不善,咱家怕是要出事。”
几名值守的锦衣听到这消息,也纷纷从神游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撒腿跑到门首观望,能被派到这里值勤的,都是有一定手段,在卫里也算是精兵。眼光,身手,都非常出色。有一些人甚至有过杀人的经历,如果来的人真的可疑,肯定逃不过他们的法眼。在情势危急的时候,拔出刀来斩人,也丝毫不奇怪。
可是为首的锦衣先是面容严肃的仔细观察了一阵,随后就一脸释然的长出了一口气,回头对那小太监道:
“你这是什么眼神,这也值得大惊小怪么?一群翰林老爷,打头的是杨慎杨大公子,能有什么大事不好的。难道你是说杨大公子要造反?”
“不不,奴婢没这个意思,我也认的出,他们都是翰林院的。可是看他们的神色,还有举止,怎么感觉不大对劲啊。这可是一群文人,可现在看他们的模样,就像是……像是……”太监看着他们的神色,想要找到一个词来形容,却一时想不到有哪个合适。
还是那名锦衣提醒道:“就像街面上的泼皮准备埋伏起来打人,那帮人打群架时,都是这个德行。要是他们手里拿着铁尺砖头,我就真当翰林老爷要在左顺门外面打群架呢。可他们是文人啊,都是群书生,他们能打谁?再说,这是一群翰林,里面还有首辅的公子,不可能动粗的,你想太多了。”
那些翰林们在外面忙碌了一阵,作为国朝未来的廷臣预备役,这些人是不缺乏做事的眼光和手段的。就算一个单纯的伏击,他们也会选好合适的地点,事先勘测好进攻及撤退的路线,包括分工合作,保证如何不让人跑掉。
将一场伏击策划成一次小规模军事行动之后,即使一些原本不怎么愿意的翰林,这时也变的有些跃跃欲试,还有人发动了自己的关系,去张家湾摸消息,准备搞清楚张孚敬等人过来的具体时间。
等到一切做好之后,有人将计划写在纸上,供同僚传阅,最后交到杨慎手中。这位大明才子,现在就成了这些人的盟主头领,几乎所有的翰林,都惟他马首是瞻,整个行动都由他策划指挥。
挥手告辞之后,杨慎回家的路上,心里都有些激动,他受到的关注以及吹捧已经够多,一些文人才子的夸奖,对他而言其实只能算是家常便饭,不值得欣喜。他真正觉得满意的,是这些翰林对他的拥护。
翰林院里,坐的都是储相,未来的阁臣,大多会在这里选拔而出,所有的翰林拥戴一个人,那这个人成为首辅的概率,差不多就有九成以上。自己的父亲年事已高,如果自己可以接过他的位子,形成父子双首辅的格局,肯定会在历史上成为佳话。
他并不贪恋权位,由于性格的原因,他对于官职之类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反倒是觉得官做的越大,越不得自由。像杨廷和那样,把生命里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拯救这个国家上,对他而言,其实是个折磨。但是,自己总该为父亲分忧,让他能够及早的休息,不至于真的累倒在任上。
等到这次捶杀了张、桂二贼,自己差不多就是这些翰林的首领,接下来,就该朝着阁臣之路前进,属于自己的时间就会越来越少了。想到这些,他有些怀念的看了看天空,不知道自己下一次可以肆意的享受休闲时光,不用操劳国事,会是什么时候。
杨廷和在值房还没有回来,黄娥为他准备了酒菜,夫妻两个对酌了几杯,又拿出彼此的几篇新作互相赏析。等到掌灯之后,杨廷和才从外面回来,杨慎有心将自己的想法对父亲说一下,可是发现随父亲回来的,还有梁储等几人,他们是和父亲继续探讨辞职的问题,以及自己辞职之后,内阁里,应该由谁接手。
这些都是要紧的大事,杨慎的话不等张口,就被堵了回去。等回到房中,黄娥细心的为他脱掉衣服,服侍他躺下,忽然小声的说道:“相公,等到这次礼议结束之后,你跟我回乡一次吧。老夫人在家,很想你的。她年纪大了,妾身有点担心……”
“我知道母亲很想我,但是你也看到了,京师里的事情这么多,怎么回的去。等过一段吧,我抽出时间,一定回家看望母亲。放心吧,时间不会太长,用不了多久,朝政就不会像现在这么乱了。”
伏击这种事,想想也知道不适合告诉妻子,等到深夜,黄娥睡的熟了,杨慎轻手轻脚的下了地,点起灯火,在灯下飞速书写着。他准备写上一些揭贴,等到打死两个贼人后,就把这揭贴在左顺门散开,让所有人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死,其他的奸臣,必然会有所收敛。这种事太危险,还是不要让夫人一个女流知道比较好。
在被子里,看着丈夫低头疾书的模样,黄娥的眼泪无声流淌,不停的用手帕擦下去。自己不能哭,不能给自己的丈夫拖后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