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侍卫见尹福和李瑞东来到,壮大了胆子,悄悄摸了上去,但是又很快倒了下去。
小姑娘仍在聚精会神地绣花,那朵鲜灵灵的玉兰花仿佛永远也绣不完似的。
尹福往前走了两步,问道:“小姑娘,还认识我吗?”
小姑娘连头也没抬,已经进入花的意境。
尹福试探着又往前走了一步,说道:“多谢上回你的搭救之恩。”
小姑娘一动未动,全神贯注于玉兰之中,好像她的灵魂已与花魂融为一体。
尹福又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只觉得眼前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一闪,抬手拿住,原来是一根绣花针。
小姑娘仍然没有抬头。
尹福一抬头,又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一闪,他用手捏住,又是一根绣花针。
尹福接连接住十根绣花针。
“你就是尹大侠?”小姑娘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站了起来。
她嫣然一笑,真像一株亭亭玉立、洁白无暇的玉兰!
“铁镯子尹福就是你吗?”小姑娘睁大了水灵灵的细长眼睛。
“我就是尹福,怎么?你找我吗?”尹福问。
“你可认识于莺晓?”小姑娘把双手搁到背后,俏皮地摇晃着脑袋。
尹福像被闷棍击了一下,触电般地呆住了,他喃喃地问道:“你怎么认识于莺晓?”
“她是我的师姐,我怎么能不认识?想当初我们俩姐妹一起在黄山学艺,拜教于黄山道祖铁木真人,情同手足,朝夕相伴,同床一枕,星月共系。她就像我的亲姐姐,照顾我,体贴我,她的恩情,我岂能忘记?五年前她艺成下山,与我洒泪而别。她一去音讯全无,去年我下山后才知道她已殉难。”
“她是一个好姑娘……”尹福的眼眶涌出热泪。他想起于莺晓那张生动的脸庞和那双火辣辣的大眼睛,恒山地穴里的往事一幕幕闪现在他的脑际。
一个清脆亲切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好像是快马疾驰,声音一阵高过一阵:“你讨厌我吗?你讨厌我吗?你讨厌我吗?”
“不……”尹福的耳鼓嗡嗡作响,乱哄哄的,他在自己的良心深处有深深的负疚感,一直无法摆脱。
在这一闪念中,他想到了唐昀,他总觉得于莺晓与唐昀有相通之处,唐昀仿佛就是于莺晓的影子,也可能有这个缘故,他对唐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但这种感情中间有一道深深的鸿沟。
“你可能是那种长相平凡而内心不平凡的人。”小姑娘有点失望地说。
“我是平凡的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尹福就像炒黄豆一样一字字爆出来。
“不,我师姐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女人,她的眼睛刁得很,她看上的人绝不是凡胎俗子,更不是一张白纸,没有文字,也没有痕迹。”
尹福严肃地说:“一张白张,没有文字,也没有痕迹,也能写世间最美好的文字,画世间最美好的画。我已是一张粗糙的纸,满是文字,而且还有不少错字别字。”
“那正说明这张纸有分量,它记载着历史沧桑,它有着奇特的经历和重负,这些痕迹懂得人生的风风雨雨,沟沟坎坎,因此才有无究的味道……”小姑娘叹了一口气,那朵玉兰花朵般的脸褪去了丰泽,有点苍白。
李瑞东在一旁听了,可有点沉不住气了。他想:尹爷和那小姑娘在说什么梦话呢,什么一张白纸一张糙纸一张马粪纸的,转来转去,还是一张纸,嚼什么舌头?尹爷八成是离家太久了,想老婆了,不然怎么跟眼前这个花朵般的小姑娘泡上了。小姑娘有点武艺,赖在大道中间不走,装模作样地绣花,八成是想要点什么,是金银财宝,还是宝马香车?要不就是想给皇上续个妃子,唉,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君不像君民不像民,男不像男女不像女……想到这里,李瑞东朝尹福喊道:“尹爷,这几千口子都横在这呐,你也七老八十了,人家小妞可是小荷才露尖尖角……”
尹福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瑞东又朝那小姑娘嚷道:“我说小妹妹,你娘等着你回家烙贴饼子呢,看这天都快黑了,还不赶紧回家,要不然回去又要挨一顿臭揍。揍在屁股上还好说,有裤头遮着;要是揍在脸上丢下一个疤花儿,看哪个男人家想要你!再说天一黑下来,半路上窜出几个土匪来,看你这花骨朵儿般的身子,哪个不流哈拉子?一动起手脚来,你可就连哭都来不及了……”
李瑞东正说着,猛见眼前有个亮晶晶的东西一闪,他知是暗器,急忙一闪身,身后“哎哟”一声,一个兵丁直挺挺倒下了。
这时,李莲英又来到前面问究竟。
小姑娘又对尹福道:“你要是条汉子,你就朝西北方向我师姐的墓碑鞠几个躬,我眼见了,心里也就踏实了。”
尹福对着西北方向,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小姑娘满意地笑了,她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不一会儿,一匹雪白的骏马从山后飞驰而来,小姑娘飞身跨上骏马,骏马卷着一股旋风朝山后飞奔而去。
“你叫什么名字?”尹福大声地问。
“于——小——玉——兰——”这声音像悦耳的银铃,飘荡在山谷里。飞马奔驰如一朵玉兰花,好一朵丰腴纯洁的玉兰花!
皇家行列又开始前进,就像一只只小甲虫慢慢蠕动在这黑黝黝的山道上。
天,完全黑下来了,就像一把大黑伞,遮没了光明。
前面有一个小山镇,露出星星点点的烛光,就像是山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李莲英传达了慈禧太后的指令,今晚皇家行列就宿在这山镇。
这个山镇只有几十间房屋,半山腰上有个小教堂,黑黝黝的。
尹福接连走进几个黄泥墙院,除了土坑和破罐残锅之外,空无一人。镇东头有个院落冒出几缕青烟。尹福走进那个院落,看到有几只像小猫一般大的耗子窜来窜去,院里堆着乱石块,一棵枯槐上吊着几根草绳,晃来晃去。
尹福来到正屋,见灶台前趴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婆娘,正在往灶台里添树枝。这婆娘有四十岁光景,坦露着黄瘦的上身,肋条明显地一起一伏,像被刀刻出来的,瘦棱棱的两只奶子像小面袋子一样下垂着,乌黑干巴的两颗奶核就像两个硬贴在上面的黑枣。她的裤子就像百叶布,补了一层又一层,膝盖裸露出的肉跟裤子颜色差不多。她赤着双脚,惊惶地望着尹福。
尹福和蔼地说:“老乡,不要怕,皇驾来了。”
那婆娘听了,不甚明白,问道:“什么黄酱?”
尹福又说:“就是皇上和太后来了。”
婆娘又道:“黄酱太厚了。”
尹福见她还不明白,就比划着说:就是真龙天子来了。
那女人一听“龙”字,立即磕头如捣蒜,叫道:“龙王爷,您可别再发洪水了,村里人都快死绝了。”
尹福见她还是不明白,无可奈何地打开锅盖,一股呛人的树叶味迎面扑来,原来这婆娘在煮树叶。
尹福走进里面的一间房屋,只见土炕上倚着、靠着、趴着、蹲着九个女孩,个个精赤条条,面黄肌瘦,污浊不堪。大的约摸二十来岁,小的只有二三岁。那些女孩好像一生下来就没有见过衣服,见到尹福也不羞臊,有的朝他怪笑,有的用手指抠着嘴,有的吱吱呀呀说不出话来。土炕上没有炕席,只有一堆树叶。
尹福看了,一阵心酸,没想到在中原大地的山区里还有这样一户人家,真是一贫如洗,竟连皇上都不知道。
婆娘踢踢踏踏走了进来,默默无言地坐在土炕上,一声不吭,目光呆滞。
一个小女孩滚下炕,来到屋角处,站着撒尿,那角落有一个小洞,通到外面。尹福想:这大概就是她家的茅房。
尹福摸出一些银两塞到婆娘手里。
“哗啦啦”,银两撒了一地。
“要这些小板板有啥用?”婆娘神情恍惚地望着尹福。
尹福又摸了摸,终于摸出半个干巴的窝头。那些孩子看见了,蜂拥而上,都来抢这半个窝头。
婆娘一把夺过窝头,掰了几块,各分给她们一块。女孩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有一个女孩噎得直喘粗气,脸憋得通红。
婆娘看见了,一把拽过那女孩,一巴掌打在她后背上。她张大着嘴,把碎窝头喷了出来。婆娘把窝头渣捡起来,放进嘴里。
尹福问道:“你男人呢?”
婆娘叹了口气:“一连生了九个,都是不带壶嘴的,他也不中用了,一气之下,走了。”
尹福又问:“镇上的人呢?”
“夏天闹大水,天上的雷贼响,地动山摇,山上滚下来好多大石头,砸死的砸死,跑的跑,我拉扯着这么多孩子,向哪儿跑?干脆就等死,没想到大石头一过,我这房子没倒,我们娘几个也没有遭灾的,真是上帝保佑!”
“你也信上帝?”
“前些年老闹洪水,镇上有的跑外的人回来说,有的村里不供土地庙了,现在供起教堂来了。镇上的人就借了不少钱修了一个教堂,教堂修好了,没有神父,于是镇上的人又去请了个神父来。从那以后,镇上的人就都拜上帝了,托上帝的保佑。听神父说,对上帝真心就能有好报应,如果假心假意就会有坏报应。这次发洪水,我们全家都没事,就因为我对上帝真心。”
尹福问:“那上帝什么时候才能使你们离开穷困呢?”
婆娘用手搓着奶子上的泥垢,叹了一口气,说道:“唉,命苦呀,生的孩子没有一个带柄儿的,下辈子我一定要托生个男人,女人就是命苦,男人一甩手,走了,可女人却拉扯这么多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