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之间,仿佛所有的人都发现原来无音其实很漂亮、很聪明、很能干、很……很厉害吧!
总之,女人们、女孩们轮流“观瞻”秦家的这位当家小姐。原因无非是有传言说萧家不仅很富有,其势力从关外延伸至京师,而现在更是将手脚伸到遥远富庶却缺乏政治满州靠山的江南。
“无音,外头的谣言怎么回事?”
无音焦头烂额之下,实在没有力气应付她爹的戏噱。“爹,那天我和表哥在讨论无雍被同窗拉去上妓馆的事情——”
“唉,孩子们一个个都大了,好像不久以前你们姐弟两个还只到我的腰那么高……”
“爹!表哥说要带无雍喝花酒见世面。这……这种是叫见世面吗?”
“闺女嘿,无雍也快到成亲的年纪了,让他知道一下怎么回事,免得以后被人牵了鼻头走。他没事、没事。倒是你呀,嘿,无音,无垠这小子还算不错。就是不晓得他肯不肯当招女婿……哎,无音!你别走啊!”
无音头也不回,“爹,要是不能及时把贡品交上去,我们家就麻烦了。”
路遇无垠,很是别扭。无音想避开,可又觉不大礼貌,只能淡淡点头招呼。而无垠只匆匆回点个头,急急去找秦治平商量什么事情——反正和她无关。
无音走回自己的房间。刘玥桐和秦无袖、丁拢香她们已经等她好一会了。
“站住!坐下!”玥桐一声令下,无音无可奈何。
“那是谣言。我和萧无垠正讨论无雍的事情。”
“那有必要传得那么活灵活现吗?”
“大概那段时间有好几拨人找爹,所以看见了就传开了。”
“你们两个没有这回事?”
“没有!”
“可我娘急急地找我,说一定要让刘家当你和萧家公子的媒人。”刘玥桐第一个头大不已。
“我爹也是,叫我好好同你和萧公子攀交情,好让丁家的茶销到草地、新疆甚至罗刹去!”丁拢香背后的家族可是本地最有威望的散茶世家之一。
“无音的婚事若是叫别人家主持,我爹娘和二叔二婶会杀人的。”秦无袖闲闲地磕着绿茶瓜子。
无音顿觉无力、无奈,无话可说。
“你们想太远了。想和无垠家结亲的满州世家多得是。”
“可是有经商才干、又有亲缘关系的也就是你们秦家。”
“嗯……可他要回京里春闱准备去了呀。”
其实无音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就引来更大的麻烦。
“你说春闱?”玥桐横眉竖眼、花容失色,“你说一个草地上的契丹后裔二十出头就是举人了?”
“监生罢了。”
“他可是满州世家呀!不靠祖荫、就靠考试,多难得呀!”无袖两眼放光,“我爹听了一定非常高兴。”
无音是很奇怪,年过二十的监生参加春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和这群女孩子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喜欢,你们拿去好了。”
拢香头一个冲上来掐无音的脖子,紧接着其他人齐齐上阵……一番混战后,四个女孩笑闹得头发散乱、衣襟起皱,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唉,我家刚买下三百多亩茶园,一心想要扩大炒青的销路。”这就是丁家的算盘。
“我们家就想着在京里甚至宫里多找几个靠山,顺便再把花茶卖去台湾和南洋。”刘家绝对不会甘于在小小的三分地上扬名。
“萧无垠没那么大的力量,除非和整个萧氏的各个分支都攀上交情。”
“去!嫁个能干的女儿去,再带一堆茶叶丝绸香露首饰去,就不信敲不开那善门!”无袖冷静道。
“无袖姐姐,先别管我,你的招赘女婿在何方呀?你可比我年纪大啊!还有,要能有个女儿封个常在,也不比殷纱差呀,是不是,拢香?对了,拢香是不是有个哥哥都二十了还没娶亲?正好和玥桐姐姐配对嘛,省得她老是说我弟弟还没长大。”嘿嘿,无音开始还击,而且十分成功。
“哎……”
“唉……”
“诶……”
亲事……头大呀……
* * *
“徐太夫人出家了!”
那位才情直比李易安、百般烦恼千般恨的徐湘频,那位念了近几十年的佛、终于如愿遁入空门的大才女……
不知为什么,无音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想哭。
“姐姐,大家都想去拙政园,你去不去?”无雍自然也读过本乡才女的大作,他同城内城外的人们一样唏嘘不已。
“不去。那里已经不是陈家的宅子,不是徐太夫人的家,去又能做什么?!”无音平日不爱诗词,但现在也在认认真真地填一阕宋韵木兰花——真实词到用时方觉少呀!要不趁无垠去京师之前逼着他给自己改……?
“大家都送了临别礼去呢。”其实无雍本意可不是来要零用的。
“你自己写几首诗词,亲手裱了以后送去不就行了?!”无音继续努力翻书。
“姐,宦海沉浮,连陈家这样的门第都顷刻颠覆,世居的拙政园也易了主。你说,我还到底要不要当官?”
“北朝的著姓人家到了唐太宗这一代,不是都成了普通百姓?什么宦海沉浮,那是想爬高又爬得不得法罢了。你看现在的曹家和李家圣眷多优厚!几十年以后,你说他们还能像如今这样风光?他们的儿孙子辈还能想现在的这代家长那样战战兢兢地侍奉?”无音自觉说过头了,干脆把眼儿一瞪,“你不要给我找偷懒不念书的借口!诗词文章写得太烂,连老婆都娶不到的!给我看书去!”
无雍被姐姐难得的长篇大论搞得晕头转向,最后被骂得悻悻然奔下闺楼。但他很快又跑上来,“姐,爹叫你去书房。”
书房里,无音意外地发现萧无垠也端坐在场。虽然还是觉得尴尬,但她自认一向光明磊落、不做亏心的事,因此仍能礼貌周全地和表哥打招呼。
“无音,上次说的那个江南风光的绣屏做好了吧?”秦治平问当家的长女。真是惭愧,他不是理家的材料。
“做好了!皇上南巡过后,表哥就可以带回去。”
“多谢无音妹妹。”无垠站起向她拱拳。
“表哥也不能光看热闹,忘了念书备考呀!我们还指望今年能在皇榜上看见你的名字呢!”嗯,他好高呀……
“无雍,你倒是要多练练骑射。听说皇上要先看看子弟们的弓箭、再看文章。”
“三舅舅,平江地势不够开阔,且是鱼米繁盛之地,我看不会如盛京时那样狩猎骑射,顶多穿上骑服、对着靶子射上十箭。因此,无雍只需联系准头。”
秦治平一家三口都不是尚武之人,讲到射箭,只能对萧无垠惟命是从。
“无雍——”
“无雍!”
“是,爹,姐姐,表兄,我会多加练习。”秦无雍在两位尊亲的压迫之下只有低头曰诺的份。
“来,送你个扳指,拉弓的时候不会伤到写字的手指。”
无音觉得,今天她看见的无垠有些不同。具体的异常她也说不上来,但她就是会习惯性地按他说的去做,好像秦家的当家人是他一般……真是奇怪。
“无音啊,爹这回也要跟无垠一块儿北上。”
“爹?!”无音与无雍姐弟二人大惊。
“昨天上午调任的公文到了府衙,傍晚就送到我手里——两个月以后,你爹我就得任吏部文选司的员外郎……”
去了门前车马不断的织造府,把东西奉上,再领回签收单子和银票。七品管事大人已经忙得焦头烂额,听底下人说这府里稍微说得上话的人已经好些天没睡过整觉了,因此也无法多问什么,比如说好几位要送进宫里的女孩子情况如何。
其实无音没一直没吃好睡好,原本的鹅蛋脸现在也成了瓜子脸。爹和无垠要上京;无雍下两场得去省府应试。家中若只剩下自己一人,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 * *
四井巷是城东边的一条小巷,也就是一辆二驾马车通过的石板道,但两旁整整齐齐的是两人多高的粉墙和各色砖雕,即使蒙尘或破旧,也不掩当年这些大户豪门的气派。几十年前,饱经萧条战争和纷乱的几个著姓人家相继倒台或南迁,不少老宅以着便宜得惊人的价钱转手给新兴的大户。
丁家原本不住城内,因为要避开原籍县城的屠杀而逃到平江城里,当时就住在四井巷的一间宅子里。清兵南下倒并未屠这座城——因为这城早早就因无兵无将、易攻难守而降了——只占了很多南明大臣和主人逃走的田地宅院。
而丁家莫名其妙地成为旗人颇具传奇。两代前丁家的一支有个漂亮的独生女儿,患难之中招了一名汉文章相当不错的男子为女婿,当父母的本想让女儿的某一个儿子继承城外的茶庄园和丁姓,没想到这位没讲实话的上门女婿居然是个旗主手下的要员,等老人们发现上当,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结果整个丁家半推半就便成了带地入旗籍的汉人——保住了田宅财产,保住了丁家的姓氏,只是没有保住汉家风骨。
“本来那位姑奶奶的娘要跳河殉国的,可她天生就会水,掉进水里怎么也死不了,还是给救了上来。”丁轻寒请了几位闺中好友,从城里的宅子侧门的水道走,坐的是围了保暖毛毡的木船,一路行往丁家的茶庄园。她一路指点着沿河的新豪门和老店铺,一边和无音她们聊着家史。
“当爹的都没殉国,当娘的殉什么。何况,那时哪来的国?难道是李闯的顺朝不成!”
无袖嘴快,也利,说得轻寒直苦笑。“也所以,京里一直认为丁家的姑娘教养好、身家厚。我们家的女孩子都得选秀,一个也跑不了。”
“轻寒,你选上了?”无音听出门道。
“对啊!给留了牌子,明年就得去京里……趁现在家里把我捧在手心供着,我就做东请你们吃茶饭!”轻寒早已清楚自己的未来,连怨言也没地方说。
“……只要不是去宫里,我们还是能见面的吧!”无音自己逃过一劫,却无法对着朋友说任何恭喜的话,“轻寒,我爹要去做京官,我一年里肯定要来回几趟,我一定去看你,给你捎好吃和我铺子里最好的东西!嗯,你兴许还能捎给殷纱。”
“笨无音,殷纱使的用的怎么能跟民间的比!”无袖心情极不好,因为她接连失去了两个好友……也许大家一辈子也见不到面!“算了,我也去选秀,大家一起去北京!”
“无袖,你是要招赘女婿开饭馆掌大勺的,你忘了?”轻寒臭她。
无音赶紧转移话题,结果选了个最差劲的:“轻寒姐,你家有封号的姑娘是不是都能分到田地和店铺的红利?”
“是呀,有些拮据些的贵人们就爱打这些主意。”轻寒冷笑,“而且一代比一代多。我分到北京的一个茶叶门面的一半,还有二十亩桑树产的丝。”
“哼,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不但嫁个女儿,还白白送钱给那些宗亲贵胄?”
“那自然不是白给的,我家的男人再差也是个捐监生,放个六品、七品,这嫁妆可不是白白拿的。”轻寒说自己不得意是假的。有强势富有的娘家和比别人多得多的脂粉钱,即使不是正室照样能风光过日子,她还能把丁家的田地传给自己的子女……这样想来,确实比嫁个普通的男人、一把年纪还得跟卑下的妾室们争宠要好上很多。
“轻寒,怎么听说你有个哥哥什么功名也无?”
“哦,就是拢香呀!你应该听说过他做生意挺怪异,有时能卖上高价,有时又白白送人!真不晓得他是怎么想的。不过哥是个好人,虽然有些……呃,但从未闯过祸。”
“虽然有些什么?”无袖追问了句。
“呃……有点喜欢到处走,推掉了好几门亲事,还不肯去科举、也不肯捐功名。爹娘气得放话说,哪家小姐看上他,即使招赘,两老都白送聘金。”
“无袖姐,丁家哥哥也是个不错的招赘女婿对象呢!”无音飞来一句。
“一边去!这样的家伙,我看得上吗!”
“为什么不行!我哥长得可俊了,从知府的小姐到坊间的花魁,都喜欢他!”轻寒不肯听贬低她家男子的话,浑然不觉这是越描越黑。
“小姐!花魁!这个丁拢香真是无耻!什么人都招惹!”
“……”
胡乱扯话题间,船到了地头。
说是吃茶,当然绝不仅仅是清茶一杯。虽是明前,但已属精品,来往伺候的仆妇人数也比一般的小姐多不少:看来丁家对即将被纳入宗室门槛的姑奶奶格外关照。
正当众家女孩子品尝丁家厨子的点心手艺、享用少见的四层小楼上的风景和白炭脚炉时,一阵风狠狠刮进来。
“轻寒,你要去选秀?!”
进来的是个面目俊朗的青年,倒不是长相美丽,而是一对浓而粗的眉下那双棕眸极为精神。无音看着他,觉得他的气质和表兄无垠的有些相似:他们都不是循规蹈矩的书生。
“不是去选,哥,已经都定下要复选。反正我们家的女孩就是做妾的份,你就别指望有个正经妹夫了。”
轻寒一席轻描淡写的话令她的兄长面色紧绷、青筋崩出,却无言以对。
“事已至此,是挽回不了的。拢香兄不妨合计、合计怎么安排轻寒去了北京的住处、回门的地方之类的事情。”无袖赶紧打圆场。看来这小子就是轻寒说的那个令长辈们头大的丁拢香了。
轻寒拉了拉无袖的袖管,“北京的地方都安排妥了,听说那套宅子是前朝大学士的旧邸。去年堂姑姑的儿子封了世子,所有姓丁的长辈都赶去北京:他们怎么会放过贵戚舅家的好事!”
“哦,拢香兄,你就替轻寒的娘家撑撑腰,让那帮眼睛长在天上的‘贵人’们知道丁家可不是尽出见权贵就摇尾的人。”无袖的声音略嫌大了些,无音赶紧四处张望——还好,个把仆人都在远处,不过话说回来,这样不礼貌的话即使被传出去、大家也会装作没听见吧?
“我去找找门路。”
拢香一阵风正要刮出去,却被无袖喝住,“站住!回来!”
“这位——”拢香对自己居然被个姑娘家喝止十分不悦。
“这是秦家姐姐。”轻寒就这样介绍。
拢香一抱拳,勉强行礼,“秦小姐。”
“请问丁公子,您想走哪位娘娘的门路?先说好,像王家妹妹那样的地位太低,说不上话。因此得找妃一级的娘娘才行。这东、西十二宫里的娘娘们,您能通到哪一位?”
“那复选又如何撂牌子?”拢香似乎终于发觉女孩子中也有懂点事情的,不得不虚心求教。
“你连这个也不知道?”无袖冷笑。
“姐,整个丁家都不会希望轻寒被撂牌子,何况无垠表哥说了,砸下大笔的银子人情留中,可复选被撂牌子的秀女还是难觅好人家,除非早就定下了。”无音企图把话题拉回来。
“丁家……哼!”无袖完全没有罢休的意思。
“别骂我们家。我离开前还要受平辈长辈们的礼,这样的场面别家的女儿一辈子也别想。”轻寒根本不去想进了高门大户成为一名妾室的生活,只把眼光放在眼前那丁点的盼头。
“轻寒,反正明年爹要去京里赴职,我也去。只要不是宫里,我总能用银子铺出路来去看你。”
“别!不用你花银子,你只要把你铺子里的东西加上三倍五倍十倍的价,把那些人的钱都榨干!”
“也对,实在不行就拿刀押着你的表兄,让他帮你找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