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零年,十一月七日,北平。
晚八时,凯旋舞厅门口。
“卖烟哦!大前门,还有许多美国香烟!快来买啊!”
一个清脆的小女孩叫卖声在舞厅门前飘荡,众多打扮入时的男女在柔媚的音乐声中相继而入,因为,这时进场的人太多了,众多的寻欢者堵塞在舞厅门口,相熟的人就彼此靠在一起交谈着,那些孤家寡人就无聊地依着电线杆等候,某些小青年的眼神则在那些穿着旗袍,身形俊俏的女子身上流连。
小女孩的叫卖声在一片嘈杂中显得是那么孤单而无力,她声音越发大了,倔强得似乎想对抗全世界。
一个装香烟的木箱沉甸甸地挂在小女孩纤细的脖子上,那重负显然是她这样十岁上下的女孩难以轻松承受,她努力梗着脖子,努力地叫喊着!马路电灯晕黄的光洒在她脸上,那一颗颗的汗滴闪烁着晶莹的光。她穿着打补丁的花格子衣服,衣服和裤子都显得小了点,露出纤细的手腕和脚踝,以及一双污浊的赤脚!对比起在她身边那些谈笑风生,意气风发的家伙,她是那样的突出,与周遭的世界格格不入。
在小女孩的身边,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头戴一顶黑色的西洋宽沿洋帽,身着一件黑色的西式大衣,里面是一套浅灰条纹的西装。
天空中,飘着细细的雪花,在眩目的霓虹中,纷纷扬扬。
“给我一包烟!”
他向小女孩招招手,柔声说道。
“先生,要什么烟?”
小女孩的声音充满了惊喜。今天晚上,她的香烟生意并不好,还没能卖上几包。
“随便!”
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块大洋,北洋政府也有发行自己的纸币,然而,雪亮的光洋还是被更多的人所青睐!
“先生,我没有那么多零钱找啊!”
如今的年景,一块大洋足够一般的家庭过上十来天,对那个小女孩来说,完全是一个天文数字!所以,小女孩的声音有点怯生生,或者担心这个生意因此泡汤吧。
“不用找了,全给你吧!”
他从木箱中随便抓了一包烟,把大洋丢了进去,然后,迅疾地转身离开了!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让小女孩感激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小女孩忙把那块大洋贴身藏好,这样,有好多天不用担心饿肚子啦!
她的眼睛有点湿润,眼前的一切模糊了起来,她很快用手擦拭一下,看清脚下的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先把它交给妈妈吧!怀着这样的想法,她撒开脚丫,抱紧装满香烟的木箱,沿着马路飞快地向家跑去。
夜八时十五分,一辆黑色的雪铁龙在凯旋舞厅前停下。
踏板上站着的保镖待车尚未停稳就跳了下来,紧跑两步,几乎与车子同时停下,他伸手把车门打开,恭敬地弯腰低头,凯旋舞厅的老板,富商张东松带着矜持的笑从车内步了下来。
“张翁好!”
“张老板好!”
众多问好声在已经不算拥挤的人群中响起,这里面,究竟有多少是自己认识的呢?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往人群笑着点头。
两个保镖一前一后围着他,司机则把车子开走了,车上的那个保镖在前面开路,其实用不着他,一条通道已经在人群中自动形成。
这就是权利和地位加上金钱的好处啊!
张东松笑得更加灿烂了,当自己还在北平的胡同里做一个青皮流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能有现在这般风光。
视线在那些满脸堆笑的人群中游动,看着那一张张笑得麻木而虚假的脸,更令他有成就感。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一个不和谐的调子,那是一张年轻人的脸,在那张脸上,同样挂着笑,不是那种低三下四地笑,而是冷冷的笑,带着轻蔑和怜悯的冷冷的笑。
是谁?如此胆大!他已经记不得有多少时日没看见过这样的笑了,那笑容,令他想起了自己在街头流浪饱一天饿一天,像条狗一样活着的岁月。
他有些愤怒,想仔细看清这张脸。因为那人站在最前面,所以他看得非常清楚,清楚得连那人平举在腰间的那只手上的青筋,以及手中那只散发着淡蓝色幽光的勃郎宁上的准星也深映在了脑里!而这几乎是他在人世间所看到的最后的景象。
清脆的枪声中,他如同喝醉酒一般往后倒去,天地突然旋转起来,他感觉自己正向某个未知的地方滑去!那里,是黑暗统治的世界。
那人扣动扳机的时候,距张东松只有短短的五米,为了保险起见,他没有瞄准他的头部,而是直接对准他的胸部开了一枪,子弹正中目标,打在他的左胸,他摇摇晃晃地在自己的视线下倒下。
一个身着红色旗袍的女子见状立刻发出凄厉的尖叫,手中的一大蓬玫瑰高高飞起,然后红色的花雨漫天飞舞。
这个时候,那些保镖才想起从身上掏枪。
他向他们慢慢走去,在红色的花瓣雨中,犹如闲庭散步,仍旧保持着上身的平衡,随着手腕的轻轻抖动,枪口做着小幅度的移动,边移动边迅疾地扣动扳机,随后三声枪响,三人依次倒下,反应最快的家伙把枪才掏出来而已。
身后的人群如炸窝的麻雀四散逃离开来,尖叫声,跑动声,哭喊声,叫骂声,混合在一起,如同世界末日来临一般。
他没有理会,仍然迈着坚定的步子往前去,走到躺在地上眼睛仍大睁着,仰望着夜空的张东松旁边,有两片红色的花瓣贴在他脸上,他的身体轻微地抖动着,眼神渐渐涣散。
他把枪口对准张东松的脑袋,目光冰冷,死死地盯着张东松那就快死去焦点的眼睛,轻声说道。
“我叫苏辰。”
随着“砰”地一声,枪声再次响起,张东松的额头多了一个洞,一些鲜红的血从他的脑袋下慢慢流淌出来。
然后,苏辰转过身,迅疾地冲进人群,消失在被嘈杂惊扰的夜色之中。
雪,越发地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