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温的夜风,和着风中的花草香气:炎热但美丽的夏天来到了。
婉儿跟着司徒皇后走在齐整的石块铺就的宫中小道上。她是第一次穿了朱色官服走出后宫的范围,奉皇后至皇帝的紫宸殿。
白日里帝后之间自然而然的亲近,让她对这一对天下至尊至贵的夫妻有了别样的看法——他们二人不同于一般的贵族夫妇,与她的亲生父母当然也完全不同,可要说皇后如何、如何的贤良……恐怕未必。那他们到底是怎样的相处呢?
两个人的脚步都很轻,皇后穿丝履,而她是谨小慎微。其他的宫人全部被留在淑景殿,因为皇后说了句:“我在家里还要一堆人跟着保护不成?”
于是整个中宫的人都晓得婉儿是皇后最看重的人。
而婉儿也更加惶恐:一旦皇后的宠幸不再,那她定会被众人的嫉恨烧得尸骨无存!
紫宸殿中灯火通明,但来往的除了殿外护驾的带刀侍卫,内侍并不多,女子的身影更少。婉儿跟了皇后一路直入皇帝的寝宫,所遇见的人统统低下头、退后五步远,足可见皇后这般的行事已有时日。
两名内侍见皇后踏入,一名立刻进去通禀,另一名迅速跑开。
“紫玉!哦?开始带婉儿了?”皇帝一身蓝色竹纹纱质便服,扔了笔绕过御案来接。
“是呀!不过不许打我的婉儿的主意便是。”
“这宫里还有你没用的人才吗?何况朕怕极了十三皇弟整日磨啊磨的。”
“哈哈哈!真不晓得魏博士是怎么教十三弟的,不过他确实教得不错,比陆纯机教出来的八弟要有趣些。”皇后直接撩起鹅黄色的薄纱长裙坐上御案,捞起桌上的一叠奏章与公文翻看。
婉儿尽力不表现出惊骇的神情。这时她注意到方才门口的那个跑开的内侍端了个托盘站在殿门口的折屏外,连忙赶过去接手——因为殿内再无其他侍奉的人。
“陛下,皇后,请用。”
“行了,另一碗粥是赏你的。”皇后一摆手,“你等会要出力气做事,要是不吃东西,饿晕在紫宸殿可怎么办!”
“微臣谢皇后恩赏。”
婉儿一见御案旁的巨大条案与笔墨印鉴,大体明白了自己份内要做的事。
“对了,我把刘才人扔进望北楼了。不过我答应她让她父亲做个刺史。”皇后轻描淡写道。
皇帝对着皇后看了一会,“琼州?”
皇后得意地笑,“正是!”
“哎呀,这个好地方被你先抢了,那陆纯机得贬到什么地方去呢!”
“瓜州?”
“呵呵呵……”
然后两人收起玩笑,讨论起政务来。而婉儿则努力抢在皇后示意记录之前,先快速写下他们的大概旨意。
最后,所拟就的两道诏书和四份敕书由皇帝亲自修正,明日交中书发下。
正事终于在一个半时辰后干完。
“婉儿,皇后是怎么找到你的?为何朕总是晚到一步。”
“微臣惶恐——”
“噗——”皇后嗤笑,“她这样一板一眼和十三弟凑在一块,真的好笑极了。”
皇帝也扔笔笑开,把皇后抱到腿上。
婉儿在皇后的手势下火速收拾了东西、退出殿内,出门前耳中听到的细微声响令她脸上烧红。
“呼!”殿外的夜风真是舒服。几名内侍纷纷躬身让道,让婉儿深深体会到权势地位的好处。
她得等皇后出来,而在这之前可以偷个小懒。
“婉儿!”一个人从背后扑来。
婉儿没躲,不是躲不开,而是宫里叫她名字的童音只有一个人会有。
“殿下!”
霍王干脆地往她怀里钻。但因为他长得太快、婉儿也不够高挑,其结果是两个人滑稽地搂在一起。
“殿下,这香味太甜腻,已经不适合你用,明天让侍从们换个薄荷水沉香试试。”
“哼,婉儿老是教训人。”
没法子,婉儿捧着霍王小小——其实已经比巴掌大一点了——又漂亮的脸蛋,连哄带骗地亲了几下,“殿下以后不能随意发小脾气了哦!”
“为什么?!”小家伙非常不满。
“您马上十岁了。要是臣子们看见堂堂了不起的霍王在撒娇发小脾气,会说皇后和魏博士、还有婉儿教得不好的。那时婉儿会很惭愧、很惭愧。”
果然,霍王被说得一愣一愣。“讨厌……婉儿,你再帮我织几双袜子!那三双快穿破了。”
“是。殿下该回去睡觉了,不然个头会长不高的。”
“哼……我走了。”其实是他的侍从已经急得团团转,恨不能给婉儿下跪了。
望着霍王三四步一回头的不甘愿的背影,婉儿心想:这五味杂陈的揪心,大概就是母亲对孩子的感情吧。
* * *
当朝不重奢华宴饮,但场面用心与否却干系到皇家颜面。
“娘娘,该更衣了。”
与皇后更靠近之后,婉儿才知道,皇后不论寒暑、每日练武一两个时辰。难怪皇帝经常笑称“皇后一人可抵整支飞骑”,原来是指这只见剑影、不见人身的好武艺!
相当沉重的长剑一收,司徒皇后微微调息,就大步走向寝室。
这件外衣是婉儿从上百匹精美料子里选出来的。大家都是忌惮她在帝后跟前的地位才耗费如此多的精力选一件宴会服。
粉绿色的尺宽狩猎织纹淡淡浮在墨绿色的绢衣上,宽宽的腰带则是每一朵姿态各不相同的重瓣ju花蜀锦,镶五色宝石的四蝶步摇与雕成鸾鸟形状的金耳坠……奇异地与皇后的气质非常相配。
“婉儿。”
“是,微臣在。”
“本后这辈子还未曾如此美过。”
“微臣一直仰慕大公主和娘娘的马上英姿,才这样选。”
“好!开了秋我们去狩猎去!……婉儿,你会骑马吗?”
“这个,微臣……只会让马儿驮着慢慢走。”
“不行!这样吧,李群逸要教霍王武艺,你也跟着,顺便让他选两名兵士教你骑马!”
说是赏荷,其实是赏人。宗室们选妻,姑娘们选夫,命妇们选媳与婿。但最受瞩目的人居然是婉儿。本朝有制,内官惟有尚宫、尚仪与中宫内尚能穿朱色官服、佩戴首饰出入外廷。婉儿年纪不大,却是身惹眼的朱袍,颈间是皇后赏赐的珊瑚璎珞,皂色短靴虽然男子气十足,但上头各点缀了刺绣,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后身侧,俨然是宫廷新宠臣。
而婉儿最注意的,则是李群逸之妻,三品命妇长孙夫人。那是个娇小丰满的妇人,打扮略显老气,尤其是发间的宝相花额帕,可都无损长孙夫人的甜美气质——她温文地说着话,笑起来露出一个深深的酒靥,小巧的珍珠耳坠不招摇也不小家子气……总之,是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女人。
“李夫人。”婉儿命太监捧上一个漆盒,“李将军难得回京,还奉命陪伴霍王殿下,还请夫人多体谅了。”
长孙夫人见是婉儿亲自过来,连忙起身,“哪里,将军能为殿下教习武技,实乃李家的荣耀。”
“这些礼物是霍王商请皇后赏的,您不必推辞就是。不然霍王会以为您不喜欢她。”
“啊——那就遵命。请高大人转达臣妾之谢意。”
长孙夫人被婉儿把后路借口全部封死,也只得接过盒子。盒子里是婉儿亲选的一套银镏冠戴首饰,气派又符合三品诰命的身份。而那礼物纯粹是她一人的借口而已……
* * *
宴间另一位出尽风头的女人正是襄王妃。她年初诞下次子,妃位牢固,现在正向女伴们炫耀高髻上巨大的金边紫牡丹、和发间六支精雕细琢的黄金凤头簪。襄王妃的装扮有些逾制,不过皇后带头夸赞那朵层层叠叠的华丽绢花。
婉儿注意到皇后眼中从头到尾就没有出现过赞赏的光芒,于是打消了为皇后也弄朵金牡丹的主意:皇后不喜欢艳丽的大朵花儿,何况她本人就是耀眼而尊贵的国之牡丹,假花自然是比不上真花的。
“不知娘娘要将高内臣嫁与哪位世家公子。”说话的先帝胞弟、皇帝之叔父吴王的嫡妃。吴王去世后王妃之嫡子按制降一级封为郡王,但王妃仍然是帝后的婶娘,其地位始终不变。因此皇后让吴王妃与自己并排坐,也是尊敬长辈之意。
“启禀王妃,婉儿与先母深受娘娘大恩,无以为报,已发下重誓终身侍奉皇后娘娘,再不言嫁。”
这誓言是婉儿一向的托词。那些王孙不少想娶她为侧室,还有些鳏夫朝臣想娶她续弦,其他年轻而前途未知的子弟则是想攀着她靠近天颜。嫁人……能有这身连天下绝大多数男人都可欲不可求的朱色朝服吗?!
“皇婶,您看,这丫头就是死脑筋,怎么也不听劝。”
皇后乐得就坡而下。
“那是没有好的人选!要真有这么个人,你看她不哭着要嫁!”
吴王妃拉家常一般与皇后说笑着。众命妇是第一次在大场面见到罪眷出身的婉儿,尚不知底细,只小心地听口风、探虚实,好回去告诉自己家的男人们。
婉儿则在暗笑:真的会有这么个人?哈,不是娶了,就是还没生出来!
眼角扫过去,见长孙夫人在地位比自己高的人面前温婉笑着,在地位低的人面前、甚至是对个普通宫人也是同样的笑脸。
真是……无话可说。
“内尚——”一名太监匆匆跑到婉儿身边。
“怎么了?”承香殿的执事太监?梁婕妤?
“婕妤阵阵腹痛,大约要生了。”
“快!传,太医右丞和女博士,还有稳婆!快!”
“可是皇上正在——”
“没旨意又如何?误了皇嗣大事,我先参他们不守职分!”
“是——”
“薛公公,你一同去,就说是娘娘的懿旨,快马拖也得把人拖到承香殿!”
“老奴遵命!”薛太监是淑景殿的老人,应该可以顶用。
那边贵妇们仍然在吃喝说笑着,婉儿轻步赶到皇后身边禀报。
皇后听她矫称懿旨的事情后只点了一下头,立刻举杯站起来,“各位,请各位与本后一同期盼皇上能得龙子!”
宴席虽然结束得早,也算体面尽兴。吩咐好送走诸王妃与夫人们,皇后立刻赶往承香殿。
梁婕妤难产。在艰难地熬过六个时辰的痛苦之后,终于传来婴儿的啼哭:头一个是女婴,第二个是男婴。
婉儿筋疲力尽之余,还是带了宫人跑去紫宸殿道贺。
西南战事起。姚州急报,蒙舍乌蛮与吐蕃暗结,攻打与皇朝交好的白子蛮。皇帝火速召集了解南蛮地理情况的朝臣、及诸多驻京将领商议对策。南蛮偏远湿瘴并非最大的麻烦,麻烦的是即使与皇朝结亲、也不掩其扩张野心的吐蕃。而国家最强大的军队则在东北与北部,对付草原上的诸多虎狼部族……
当然,婉儿眼下不关心、也没有能力关心外头的大事,她只是奉命告诉皇帝:他有了第一个儿子。
“……战争是大事,大皇子诞生难道就不是大事?”婉儿淡然地对上紫宸殿首领太监。
首领曹公公也十分为难。大皇子……西南……
“曹公公,你就说拦不住我。要有责怪,由我来担。皇上总不至于将我这个报喜的人砍了吧。”
“高内尚,这闯宫之罪。”
“哎,我这是高兴得昏了头。”婉儿拍拍他的肩,顺手从他的拂尘上扯下几根白色长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