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实在太多,一桩接着一桩。直到入夜时分,刚从繁重公务中脱身的人们才得以筋疲力尽地爬回家。
皇帝卸下沉重的龙袍,换上轻便单薄的便装用膳。皇帝胃口一直不大好,御厨们不得不每日想花样弄些清淡又可口的食物来。
而,婉儿照例陪饭,虽然她宁愿把这荣耀送给其他嫉妒得要命的女人们。
好不容易哄皇帝吃下大半碗特供的喷香米饭,这位天子就不动筷子了。“昨天冯氏找你麻烦?”
婉儿努力塞下饱肚子的肉和蛋,因为皇帝不吃的时候,如果臣子们还在据案大嚼实在失礼。“陛下,微臣昨日半醉时遇见冯充仪想挑拨皇后娘娘和微臣,因此一怒之下说漏了。”
“说漏了什么?”
“前几日微臣接到那位告发宁王的李维的信件,信上说,宁王曾想将他送给冯充仪之父为……为玩物,他坚决不肯,宁王怕他闹事,便换了另两名美貌少年做礼物。但从此便无士人保举他参加科考。现在宁王不再是障碍,他仍然想科考入朝,因此想请微臣给他找两位品行端正的士人做保人。”
“为何不早说?”
皇帝的声调始终听不出起伏情绪来。婉儿虽和他共处了那么久的岁月,仍然一时之间判断不出他的喜怒来,只得据实而禀:“微臣……不介意让世人知道冯大人喜好男色,只是不想坏了李维的名声。可昨日被冯充仪一激,忍不住……想戳一戳。”
茶送上来了。皇帝喜欢茶,因此饭后一杯金色的茶汤成了宫中的新时尚。浓醇的香气里,皇帝思索片刻才开口,“朕不怪你,冯家人的品性都不佳。可是,既然你将事情提前捅破,你就得负责!”
婉儿扔下银杯,伏于座上。“微臣今后定不受言语相激——”
“罢了,罢了!你才几岁,何必学那些老头子。有时该发火的时候就应该发火,反是件好事。这样,冯氏的事情你去办,顺便看看,朕的紫宸殿中有多少人的眼耳嘴巴被收买了。”
婉儿一激灵,紫宸殿中有多少眼目?应该问,有哪几个不是眼目吧!“遵旨!”
“先别遵,还有第二件,”皇帝指指金杯中的茶,“这杯子是换成春耕图了,茶怎么还是那个味道?不是春天产新茶吗?”
“微臣这就去找找新的茶和新的茶品。”
“嗯,那西北牧人都在茶里加奶?那样吃的滋味如何?”
“陛下偶然不妨尝尝鲜,看看西北牧民骑兵的饮食,从中也能窥见他们的习性。”
“此议甚妙。”
皇帝说完话、喝完茶,渐感倦意。
所有不相干的人都静悄悄地退开。
一个中年女官在婉儿步出正殿时走近:“高大人。这边请。”
婉儿点头,那是在皇后身边近二十年的执事女官。不论前面是什么,屠刀还是美酒,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前往便是。
司徒皇后一身淡蓝,站在淑景殿后方那一丛丛深深浅浅的牡丹跟前。
“婉儿,你多久没有闲下来赏花儿了?”
婉儿被皇后问得一楞,“回禀娘娘……啊,婉儿昨日见过牡丹花。”
“哦?那天在你身旁就有一株牡丹,你还记得开什么颜色的花?”
“是……这……”
皇后悠然地步入打扫得非常干净的石径,婉儿下意识地跟在两步之后。四围都是半人高的灌木丛花,大家可以看得见却又听不到她们在交谈什么。
“方才有人来报,冯充仪在两刻之前去世了。”
婉儿皱眉:不是得两天吗?怎么一天就死了……“难道冯充仪是自己……”
“恐怕是。也只能明天向皇上报个急症而故了。”
“娘娘,今天皇上命我扯查,从冯充仪到紫宸殿,都要查。”
“哦,那就查吧。你放心,我这里没有暗桩,因此如果有人说是跟我通暗信,那一定可以查出大文章来!”
“是!”严刑酷刑密刑的事情婉儿不是没有做过,但她只是厌恶罢了。
“不过人都死了,还是要个哀荣。这事我会亲自上书,你明天早上就可以连同充仪的死讯一同呈给皇上了。”
“娘娘想得真周到!”
月色中,两个宫廷中地位最高的女子在牡丹丛中并排站立。两大排宫女太监在远处等候着、猜测着,只可惜他们根本无法从两人的表qing动作中看到任何破绽。
皇后突然顿住脚步,回身与婉儿相对。
两人都脚穿高履,只是婉儿仍然是深紫色官服,戴上官帽后看上去和未梳高髻的皇后一样高。
“婉儿,我可以全力助你当上皇太后。”
什么意思?婉儿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娘娘,陛下也问过婉儿是否想当皇太后。”
皇后呆了呆,问道:“你如何答的?”
“太后,不幸福。”
皇后盯着她很久,眼中闪过各种难辩的情绪。最后才开了玉口,“其实……你才适合这个宫廷……罢了,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
冯充仪被追封为淑妃。同时她的几名近侍宫人也“自愿”殉葬。
当然这些不是婉儿最关注的地方,她关心的是:霍王和李群逸两个人同时回朝了!
“霍王是你一手带大,就你去迎接吧,也不算失了礼数。”
皇帝是这样讲的,也很干脆地让她这样一名内官去抛头露面——朝廷上下对婉儿的身份地位也更加疑惑。
当然,当事者不会觉得疑惑,半点也不疑惑。
“婉儿!”霍王已不再是稚嫩少年,加之长靴与银色重甲头盔,看上去硬是比婉儿高了一个半头。但他的少年心性不改——至少在婉儿面前没有改——跑上来就扯紧了婉儿的袖子,将正经礼仪全数扔到一边。“皇上真体贴呢,知道我这个可怜的弟弟喜欢什么。”
婉儿只是微笑,然后命礼部官员上迎风酒,遥敬过皇帝之后大家一饮而尽。
“婉儿,你给我的是蜜枣桂花酒?”
“今年新贡的酒,你在西北可是喝不到的。”
霍王瞅了瞅自己的银杯,又瞅瞅李群逸的,“你给李大哥的是什么酒?”
“西域进的葡萄酒。你最近喝了不少,就不给你了。”
“那……那你喝的又是什么?”
婉儿略起抬头,对着“高高在上”的年轻霍王眨眨眼:“蜜酿姜茶酒。”
***
这次迎接的不仅是一位亲王、一位国公,主要是迎回六千名换戍府兵。
婉儿曾向皇帝提过是否准许其亲属迎接。她原本的打算是把场面弄得热闹壮观些,也好宣扬当朝天子的仁德。不想皇帝居然痛快地答应了。因此,在圣旨宣读过后,场面顿时变成一片喧闹,尖叫、高喊、哭泣、欢呼……两三万名官吏、官兵将领、亲属友人和看热闹的百姓,将南大门外的皇道挤得水泄不通。若不是以发赏钱的名义重新整顿,婉儿还真不知道如何收场。
不过那些在风沙鲜血中苦了好几年的普通士兵们拿到铛铛作响的钱币和酒罐之后,自发地向皇城方向跪拜谢恩。那情景倒也值得大书特书一番,所以这次仪式所花费的几十万钱还是很值得的,比一场宫廷盛宴更能彰显帝恩与帝威。
霍王没有家属。而李群逸的亲属女眷们在婉儿与家主叙旧行礼过后,排成几列上前相迎。领头的是国公夫人长孙氏和李群逸的两名老叔父,他们的身后是李家的小公子和女公子们,再其后则是庶出子女们的母亲——三位长相中上的女子,从气质上看也都不是极低贱的出身……
霍王在婉儿微走神时又拉住她的紫袖:“婉儿,别说宫里还有美人儿要赏给我。我可不要那么多的齐人之福。”
婉儿斜瞥了他一眼,然后在官员们不停的暗示下拖了他往皇城走,“十几个州都送了歌伶美色来,殿下自己去挑吧。”
“不要!”
“殿下快要大婚了,当然要选些侍女。”
霍王脸上红窘,但勉强还能插科打诨。
“还有,让那些大个子们别继续傻看别人家的女眷,回去好好聘个媳妇去。”
霍王终于找到了发泄窘迫的借口,漂亮的脸蛋一沉,左手扶在刀柄上向自己的一群贴身武士和部将看去:“你们先回我的府里去。”
这个时候,他是统领六万骑兵和步军的将军,周身的气势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婉儿深吸一口气,就在那些部将们瞪大眼的注视下轻轻踢了他一脚,“殿下还记得自己旧府邸在哪里吗?在宫里!”
霍王张大了嘴。
“你们都别站着,和安国公道个别后由张芳领你们去新的霍王府,好菜好酒好女都等着呢。至于霍王殿下,就由本官带走了。”
一群高大的汉子们即使不认识婉儿,也早听说过有一位紫色官服、面上花钿、参与朝政且深受宠幸的高婕妤,因此全部躬身称诺。即使新王府只有冷饭冷水,他们也确实不敢不去。
官员们统统松了口气,这场迎接仪式超过了预定时间足有一个时辰,要是再不把高级将领们领进宫,他们会被上司活活骂死。
***
“大人,高大人!”一名礼部的六品司官又急切又不敢大声地追上婉儿。虽然这里不是后宫禁地,但属宫中范围,放肆不得。
刚回旧住处换好衣服的霍王非常不识相地定要站在旁边听,婉儿拿他没法,也只得任他去。“怎么了?”
“大人,方才陛下对冯淑妃的丧仪不置一词,只让下官们问大人您。您看……”
“谁让你们在这个喜气的时候禀报丧仪的事。士兵们回家,几场战役得胜,霍王又将大婚,这个时候说是自找无趣。”
“可是冯大人——”
“你怎么还不明白!”婉儿有意压低了声音,“前段日子宁王谋反,就是和冯氏勾结、想拥立三皇子以掌握大权!陛下和襄王只是看在小皇子的面上不欲深究。可你想想冯妃是怎么死的,就知道该不该听她父亲的!”
“这——”
“好了,你们就按照妃子的丧仪办理,一样不多,但一样也不能少。”
“仍然是侍郎主持——”
“典仪上说是左侍郎,那就是左侍郎!”
“是是……”
霍王不发一言得看着那个非常不机灵的司官跑得没了人影时才问:“婉儿,宁王真的要反?”
“连伪官印的样子都弄好了,还不是反?何况,”婉儿抬步继续领着他从西内的宫道赴宴,“他居然说要纳我为妾!连陛下也不曾说过这种话!”
霍王沉默的样子实在和他的年纪不符。但他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他是领兵的先皇帝的儿子、当今天子最为信任的幼弟。
“当初急调安国公回京、将司徒将军安置在辽东,又安排殿下坐镇我朝兵马最强壮的北大营,不就是为了防止宗室蠢动。您那时就该看得很清楚。”
“不,婉儿,我不是怀疑,而只是难过。他毕竟是亲叔父。”
“殿下的叔伯很多,自然良莠不齐。这次回京,殿下不妨好好看看宗室里到底出了什么样的人才。”
霍王继续沉默地跟着走。
前面就是灯火辉煌的宽广主殿——那个恢弘的殿堂曾让无数外族诚心俯倒。
“婉儿,”霍王勾住婉儿的腰带钩,十足一副小坏蛋模样,“李群逸对你还是很欣赏的。”
“殿下,满朝上下除了嫉妒的,哪个不欣赏微臣。”
“其实……你要是开口……”
婉儿脸上一紧,但当她回身面对霍王时仍然是冷静平和的神色,“殿下,长孙夫人十分贤惠,国公府邸中也不缺佳人和子嗣。至于微臣,早就断了婚嫁的念头。”
“婉儿,你这么漂亮,没道理嫁不出去。”霍王拉她的袖子,没想到被无情甩开。
“殿下,宁王曾经允诺过婉儿贵妃之位,陛下曾问过婉儿是否想做皇后,而,皇后说会助婉儿成为皇太后。”她很满意地看到霍王瞳孔收缩,表情僵硬,“那请殿下给出个主意,我到底作什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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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李逸》(上官婉儿)
叶下洞庭秋,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惆怅久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