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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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觉得人生真是一场悲喜交织的好戏,如果无悲只喜也算不得精彩了。你是一个了不得的女性,一般人看我,也许觉得我是强者,而你什么都有,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事实上我们两人的相似可说惊人,只是你选择了一条复杂的路,而我选择了最单纯的日子,比较之下,也说不出那一个算真幸福,毕竟在我们的个性里有太多悲剧的成分,如何活也是无法快乐的。
我的苦痛,是我一直在追求自己的升华,永远无法自满。这一生中,如果说出现过救星,便只能算一个荷西,他教我的东西太多,使我那么简单地知道了一个过去无法知晓的真理,因而在几年的婚姻生活中,我几乎对他痴狂,而今他是走了,而我仍是照着他给我的轨道走这一条已不再有矛盾的长路。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要完全放下也需要很大的顿悟和决心,这一点,很可悲,也很可喜的是,我已完全做到了,再不回头,也不进红尘里去受痛苦了。
你的半生,在没有见识的人看来,是大富大贵,事实上你所受的压力,所体验的社会、人际关系和永远做名人的身分才是苦痛。有人可能以此自满,而你,如此敏感而复杂的一个人,是不可能快乐的。反过来说,一生没没无闻,做一个公务员的好太太亦不是你的命运,因为有光彩的人一旦蒙尘,内心亦是寂寞不甘。这样矛盾的个性便成了最可爱的女人。
再怀孕了亦不是坏事,这些年来,你所受过的人生本来不少,再来一个孩子当有喜悦和勇气去接受他。虽然在本质上,我是反小孩论的人,世上那么多受苦的灵魂,何苦再生出孩子,给他们一个未知的命运,这真是不负责,而我们又如何对孩子的将来去负责?
你的一个女朋友说过,她便是林语堂笔下的“红牡丹”,事实上那本书中的主角,多多少少有我们的影子,只是最后她嫁了一个连字也不太识的乡下人,这实是小说,因为我们不可能有那种选择,有时我常常想,命运的悲剧不如说是个性的悲剧,如荷西,如我的结局,都是自己个性所引上的路,他玩命,我爱玩命的人,结果是付出了一生的幸福去作赌注,亦是甘心。
一个人消沉是有好处的,表示还不是行尸走肉,结果是Positive的,可是不要钻牛角尖,那么便是赌上了。你的日子,在我是一天也不会过的,烦死人的琐事和人际关系,必是将我逼疯了事。
我的日子过得很平凡,每天去镇上拿拿信件,碰见了朋友便拉了去小店站着喝上一杯茶。每天在家中洒水种菜,连电视也不想看,有时候实在闷不过了,去城里一个人看看衣服店,也不买的,因没有地方去穿。前一阵找我的男朋友有三个,可是我心已死了,看看这些人,怎么能取代荷西的位置,怎么想也是空虚,便是不再出去了。以前我在马德里过单身日子时,一想到自己未婚,心中总是有一丝遗憾及期待,现在这种心情已完全没有,换句话说,此心仍是已有所属,生也好,死也好,我对荷西的情,对他的爱,已是永恒,不必再去自辱再婚,实在没有必要了。一想到这点,我便是个幸福的女人,再寂寞也是甘心情愿。可怜的是,我还那么年轻!苍天对荷西及我做了什么——
邵氏公司来买我的书拍电影,我回信说,钱,我实在是不要,因我的日子极朴实,太多了反而不会用,也不能使我更快乐,也不能使我不快乐,可是如果他们肯出我高价,我捐出部分做社会工作,那么便是一个大我的目的,便可考虑,目前我并不太想,因我不知钱能买到什么东西,这一点你比我更明白,金钱能买到什么?生命、幸福、时间、健康、爱情、经验,这些人生的至宝都不是金钱所能换来的。
谢谢你写信来,我知道叫你写信比什么都不易,我自己也是讨厌写信的人,你不要给我回信,朋友之间,长天地久,什么信不信都是其次,见面也是其次,心中相知已是人生的礼物,你不能再苟求太多了。
等你生产之后,我修好房子(楼下没有内楼梯,我要再做工程)你来此住一阵,帮我洒洒草地,休养一阵再回台北去努力吧!
我不太热衷于回台,这件事对我的父母真是残忍,爱他们而不肯相依,一个人孤静惯了,受不了人多,可是今年是一定回台一次的,只是我想拖下去。
复活节我有一个朋友来,他是荷西三岁时便同游的至爱之交,他约我一起去另一个岛给荷西上坟。在此我是不哭的,可是每去坟上坐下,便是要痛疯,他的水中起来的样子当初不该看的,而今一想便是要痛死。
我已许久没有去上坟了,此去如何自己不知,已很紧张了,很怕去。
人生如梦,你我要有一场春梦才好,不然是白走一趟了,要好好开心起来,我们又不是笨人,彼此鼓励,发挥出生命中最华丽的色彩好吗?
祝好
ECHO上
1981年4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