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妮达·杭特
我祖父是佛教徒,地位尊崇。但每当祖父在场时,大家注意到的不是他的权位,而是他内在散发出来的能量,他明亮的绿眼闪烁着神秘的活力。他虽然话不多,在群众中仍引人江口,我想这是他内在发散出来的光辉。沉默反而使他更为突出。
而我祖母是个天主教徒,她聪颖过人且活力充沛,在她的那个时代算是个前卫的女性。我叫她“家奇”,因为我小时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是“家家”,她相信我是要叫她,因此沿用至今日,我仍叫祖母家奇。
五十年的婚姻中,祖母的生活一直是以先生为中心,同时也成为养活一家七口的经济来源,使祖父无后顾之忧,能专心他传教的工作,帮助有需要的人,接待世界各处来访的教会显要及高僧。祖父死时,祖母生命中的光亮消失,代之以深沉的忧郁,一如失去生命的重心,她便从现实世界中退缩回哀伤的领域。
这段期间,我习惯每周去看她一次,让她知道,如果她需要我,我随时都在。
时光流逝,心灵的伤口也随时间的推移而渐渐复原。几年之后,有一天我照常去看祖母,走进屋里,发现她坐在轮椅上,笑容可掬,两眼闪闪发光,对她这种明显的态度改变,我没有马上发表意见,她反倒先开口: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快乐吗?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
“我当然想知道,”我道歉,“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快乐?什么让你改变心情?”
“昨天晚上我得到答案,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上帝带走你祖父而留下我。”她轻声地说。
“为什么?”我问。
然后,她好像在告知世界上最大的秘密般,压低声音,身体向前倾,向我吐露:“你祖父在世时即知美好生活的秘密,而且每天力行,后来他本人就具体实现无条件的爱,这就是为何他必须先走,而我必须留着的原因。”她若有所思地停顿一下,接着继续说,“我本来认为是惩罚的,原来是礼物。上帝让我留在人间,让我能将自己的生命转变为爱。”她接着说:“昨晚我知道你无法在那边学到爱的功课,”她一边说,一边指着天空,“爱要活在地球才有用,一旦你离开了,一切都已太迟。上帝给我生命的礼物,因而我能在此时此刻身体力行爱的意义。”
自那日起,我去探望祖母时,总是充满分享和不断的惊奇,即使她的健康在衰退,她还是真的很快乐,她终于再度生活得充满活力与理想。
有一次我去看她,她兴奋地拍打轮椅的扶手说:“你绝不会知道今早发生了什么事。”
我回答说我当然不知道,她继续兴致高昂地说:“今天早上你叔叔对我发脾气,我连逃避都没有,我接受他的愤怒,用爱包起来,回报以喜乐!”她眼光发亮,再补充说:“还很好玩吧!当然,他就不再生气了。”
日复一日,祖母一直实行她爱的功课。每次同她分享故事,使得探望她成为我心灵的探险,她的确征服了内心生情的高山,让自己历久弥新,产生出崭新而有活力的新自我。
岁月不饶人,祖母的健康状况逐渐恶化,她常常进出医院,当她九十七岁时,在感恩节后又入院,我搭电梯上楼,问值班护土:“请问杭特太太在哪一间病房?”
护土马上抬眼看我,摘下眼镜说:“你一定是她孙女,她在等你,·她要我们注意看你来了没有。”她从工作台后走出来,“我带你去。”我们走过走廊,护士突然站住,看着我说:“你知道吗?你祖母是个很特别的人,她像光一样照亮别人,这层楼的护士值班时都指定要去她房间,她们喜欢拿药去给她,因为大家都说她很不一样。”她顿了一下,好像觉得自己话太多,而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你当然早已知道。”
“她是很特别,”我想着,但有个微弱的声音却从我心里面说,“祖母已经完成了她的目标,她的时间快到了。”
圣诞节过后两天,早上我已跟祖母在一起过,晚上就在家休息,突然有个声音告诉我,“起来,到医院去,现在就去,别犹豫了,现在就去。”
我套上T恤和牛仔裤,跳上车,火速赶往医院,迅速停了车,奔跑进电梯,上到四楼,我一进门就看到姑姑抓着祖母的手,眼中噙着泪水。“纯,她刚走,她五分钟前才走,你是第一个来的人。”
我向祖母的床边移动,内心感到一阵晕眩,我不想相信,伸手去摸她的心跳,寂然无动静,家奇走了,祖母走了。我握住她仍然温暖的手臂,低头看这美丽而年老的身体,曾经藏有我所崇拜的女人的灵魂。祖母曾在我年幼时照顾过我,让我衣食无缺,当我父母仍年轻,仍在为生活奋斗时,她为我付学费。我怅然若失,无法相信我所敬爱的祖母,我最亲爱的家奇走了。
我记得那晚绕着她的床,抚摸她宝贵身躯的每一部分,我所感到的心痛和空虚,使我无法自持,脑中充塞着从未有过的想法,这是我熟悉的手和脚,但她在哪里?她的身体已空,她往何处去了?我内心深处想乞求个答案,前一刻有灵魂而生气蓬勃的身体,待灵魂一走,就成了僵硬无法动弹的躯壳,如果人死后仍有生命,家奇将会去哪里?
突然间有一道光芒和一股热量,祖母飘浮在她躯壳的天花板上,轮椅不见了,她在光亮中跳舞。
“纯,我没走”她大叫,“我离开身体,但我还在这里,看,天堂没轮椅,所以我又能用双腿走路了。我现在和你祖父在一起,快乐无穷,当你往下看我虚空的身体,就会了解生命的奥秘,记住,外在的物质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我无法带走身体,带走在世时所赚的钱或是我积攒的任何东西,即使是我最宝贵的财产,你曾祖母送我的结婚戒指,也一样带不走。”
家奇继续说着,光非常明亮:“纯,你将会认识很多人,你必须和他们提及事实,告诉他们,人死时惟一带走的是一张爱的记录,孩子,我们的生命是以施予衡量,而非以接受多少来衡量。”然后祖母的光消失了。
床边宝贵时刻的醒悟已过去多年,但祖母的话言犹在耳,永久刻在我心中,在诸多琐碎小事上,都让我每天试着改变自己的性情。家奇曾全心全意地爱我,在她有生之年,她曾给我难以数计的礼物,不过我知道她也给了我最后及最大的礼物:她的死更新了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