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契克
十二月的白雪,密集片片的飘落在节日热闹的布拉格街头。雪没有在大道和人行道上积存,立即由特制的机器把雪堆积起来运走了。机器是装在崭新的载重汽车上的。安东尼看了机器一眼,不由得回想起他年轻时的光景。那时,布拉格街头的积雪是由失业工人把它堆成了堆运出去的,他们的衣服又单薄又破烂,双手冻得又红又硬,脚上是粗笨难看而又不合脚的木底鞋子。
安东尼今天分外匆忙。他和玛尔妲约好一块儿去新的人民剧院看话剧《时间的脚步》。这个剧今天是演到第七十场了。
现在是六点十分,他在自己的卡尔拖拉机工厂下了班,匆匆忙忙地洗了个脸,就跑出了工厂的大门。他需要跑回家一趟,洗个澡,刮刮脸,换上休息时穿的衣服,但主要是买戏票。他犯了个不可原谅的错误——在头一天没有关心戏票的事,所以现在总是放心不下:万一全部戏票被抢购一空,弄得他和玛尔妲进不去了戏院,那可怎么办!
在地下铁道的车站,他坐上了开往他住的德伊维茨区的“B”号列车。从前,这里只是一些富翁,在石砌院墙后面的花园中,耸立着两层楼的私邸。现在这里住的是劳动人民了。崭新的大楼里是舒适的住宅。楼是这样高,需要把头仰得高高的,才能看到最上一层。
安东尼跳上了电梯,按了一下十五层楼的电钮。
“自己的错!”他责骂着自己,“没有事先把票买好,现在只得拼命地赶了。”“我也没有错在哪儿去,”他内心的另一种声音申辩着,“难道我关心的事情还少吗?特别是自从工厂委员会委托我在俱乐部里建立电影院以来。”上星期,为了这个问题他已经开了三个会:一是工会会议,另一个是文娱委员会会议,第三个是和建筑师联合开的会。“瞧着吧,丹达,可不要丢脸,我们的电影院在各方面都应当是最最漂亮的。”同志们要求着他。
在地下铁道里,安东尼遇见了从前朋友别比克。和蔼可亲的、活泼愉快的别比克,圆圆的面孔,闪射着儿童般的目光。他们亲热地互相握手。别比克早先是林霍佛里男爵的工厂里当炼钢工人,熟悉和热爱自己的事业;此外,他还是航空体育的热心参加者,是工厂里航空组的组长,并且创造了一些记录。
“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新消息,丹达。下周我们工厂委员会就要得到一架飞机!美丽非凡的飞机双发动机的复翼飞机!四百五十匹马力!问题不是飞机,而是欢乐!理想!”
安东尼微笑道:“我敢打赌,别比克,你一定在打算亲自驾驶新飞机来试飞。”
“当然是这样,这没有什么可猜三猜四的!”
“要谨慎小心!现在你听听我的新闻吗。我们拖拉机工厂批准了修建雄伟堂皇的电影院计划。我们决定把电影院命名为弗·恩格斯。春天,再过三个月,我们就要动工了。你来看第一次上演吧。你会看到这将是一座什么样的大厅啊!戏院到了,我下车了,祝你健康!”
“祝你成功!”
安东尼登上自动电梯,急忙奔往戏院的售票处。售票处前面是一条长蛇了。“这就是说票还有。”他高兴地想着,排上了队。许多思想挤在他头脑中。他想道:“这个别比克真棒。真是个好动的小伙子!但不管怎么说,我的电影院总比他的双发动机飞机还有趣。说句玩笑说,要建立一个模范电影院!但要知道电影院落成后,就要产生节目问题。这可不是这样简单的,我们将来只上演最精彩、最优秀的片子。严肃的、阐明问题的片子和轻松的、使人感到愉快的片子的比例,是需要好好考虑的;而四百五十匹马力的飞机……也是需要的玩艺。我们俱乐部应当关心这样的一个‘理想’——用别比克的话说。”
“接着,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一个问题:挨着卡尔拖拉机工厂要修建一个新机场。把现在的机场重新装备一下,和工厂的运动场连在一起。那末运动场将会容纳十二万观念。但是,很快这个运动场对布拉格来说,对我们日益发展、繁荣着的首都来说又将显得小了……多少要关心的事情啊……”想到这儿,安东尼叹了口气,突然之间“关心”这个字眼所引起的一九三六年时的思想和心情涌进脑际。那时对希特勒的恐惧还笼罩着欧洲呢。
的确,当时是个黑暗时期,工人阶段的生活条件是艰苦痛苦的。有工作就算是幸福。工作的利润,别人装进了口袋。要是这点“幸福”丧失了,一个人就会常常没犯任何过错而失了业,变成失业统计表中不知其为何物的号码、数字,再不被当人看待了。但就是对于有工作的人来说,生活条件又是怎样呢?工人们住在破旧的陋室茅舍中;在伊诺尼茨城郊,人们象野兽似地居住在窑洞里……
“你要什么样的票,同志?”他听到一个人的声音。
票?什么样的票?他竟这样奔入了回忆的世界,遗忘了世上的一切;而现在,他又怀着多么愉快的心情回到了现实世界!
“请给两张楼上座位埃着的票。”他手中是戏票,心中是欢乐。
现在玛尔妲就要来了,她将会非常满意。安东尼出来到了街上,走近售报处买了一张《布拉格晚报》,开始走马观花地看了看报纸的大标题。
“红色造纸工人巨型联合工厂在斯洛伐克开工!”“沙贝里茨一千座新房屋的设计!”“科拉德诺冶金工厂完成了生产计划的百分之一百五十八!”“努塞多尔林纳桥落成通车!”“捷克斯洛伐克工人图书馆已达二万处!”
安东尼想着图书馆的数目,认定图书馆也许就如在布拉格的七十座戏院一样,还嫌不够用。正在这时,玛尔妲走来了,他们来到自己的座位坐下,话剧开演了。
戏的主演是一个医生。他设法找寻延长寿命的途径。全场观众怀着焦急的心情注视着一幕一幕地发展下去。“生活——这是多么美妙啊!”他俩想着。“对于那些对生活有兴趣,并且生活得很好的人们来说,寻常平庸的延长寿命是不够的。”接着安东尼又回忆起了一九三六年的冬天,当时捷克斯洛伐克和其他资本主义国家的许多劳动人民不时想着:“总起来说是不是值得活下去?因为生活中有的只是一个痛苦。”
在幕间休息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玛尔妲。他们争先回忆着过去幻想着比幸福的现在将更美妙万倍的未来。
安东尼说:
“我非常想活到现在我们仅能幻想的一切变成现实的时候。我想,人们在共产主义社会时将是另一个样子。他们的心会永远年轻。很遗憾,在我们心中,还有不少沉痛的旧时代的痕迹。”
“不,”玛尔妲说,“不要这样说,丹尼克!我衷心地希望在我们死后活在世界上的人们能够象我们这样的心肠,能有象我们这样的感情。想想看吧,我们曾生活在抑郁沉闷、充满恐惧的时代;但是,我们没有向恐惧投降,我们没有感到恐惧。时代愈艰苦难熬,我们愈坚强不屈。我们是勇敢的,丹尼克,我们一刻也没有怀疑过我们必将胜利,虽然,还远不是在任何时候都能想象得出,在我们胜利之后,我们的国家将是什么样子。”
他们步行回家,沿着华丽的、闪耀着柏油光辉的街道。十二月的新鲜空气散播蓬勃的朝气。虽然时间已经不早,但到处还是人来人往,生活沸腾着。安东尼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也许,你是对的,玛尔妲……我想到了自己和一九三六年的同志们,恰恰在圣诞节那天,有一个同志到隐蔽的地方来,带给我们一张报纸,共产党的报纸。报纸上登着一个故事,这故事我记得很清楚,题目叫做《乐观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开头是极其平凡的字句:‘十二月的白雪,密集片片地飘落在节日热闹的布拉格街头。’接着描写的是光辉的、公正的、美妙的生活。我们未来的、指日可待的未来的生活。”说着,安东尼笑了起来,“我确切地知道,在这个故事中,每一个字都是真理,但是,怀疑主义都却认为活不到这美妙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