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须唱得像军乐交鸣。
一
寂寥封锁在园内了,
风扇不开的寂寥,
水流不破的寂寥。
麻雀呀!叫呀,叫呀!
放出你那箭镝似的音调,
射破这坚固的寂寥!
但是雀儿终于叫不出来,
寂寥还封锁在园内。
在这沉闷的寂寥里,
雨水泡着的朱扉,
才剩下些银红的霞晕,
雨水洗尽了昨日的光荣。
在这沉闷的寂寥里,
金黄釉的琉璃瓦,
是条死龙的残鳞败甲,
飘零在四方上下。
在这阴霾的寂寥里,
大理石、云母石、青琅玕、汉白玉,龟坼的阶墀,夭折的栏柱……
纵横地卧在蓬蒿丛里,
像是用在沙场上的战骨。
在这悲酸的寂寥里,
长发的柳树还像宫妃,
瞰在胶凝的池边饮泣,饮泣……
半醒的蜗牛在败壁上
拖出了倾斜错杂的篆文,
仿佛一页写错了的历史。
在这恐怖的寂寥里,
尪瘠的月儿常挂起在松枝上,
像煞一个缢死的僵尸;
在这恐怖的寂寥里,
疯魔的月儿在松枝上缢死。
在这无聊的寂寥里,
坍碎了的王宫变成一座土地庙;①颤怯的农夫鬼物似的,
悄悄地溜进园来,
悄悄地烧了香,磕了头,
又悄悄地溜出园去……
寂寥又封锁在园内了。
寂寥封锁在园内了;
风扇不开的寂寥,
水流不破的寂寥……
一切都是沉闷阴霾,
一切都是悲酸恐怖,
一切都是百无聊赖。
①今中等科之东,旧有土地庙一所。关于清华学校以前的清华团,请参看《十周年纪念增刊》。——作者原注二
好了!新生命胎动了!
寂寥的园内生了瑞芝,
紫的灵芝,白的灵芝,
装点了神秘的芜园。
灵芝生了,新生命来了!
好了,活泼泼的少年,
摩肩接踵地挤进园来了。
饿着脑筋,烧着心血,
紧张着肌肉的少年,
从长城东头,穿过山海关,
裹着件大氅,跑进来了,
从长城西尾,穿过潼关,
坐在驴车里拉进园来了。
从三峡底湍流里救出的少年,
病恹恹地踱进园里来了,
漂过了南海,漂过了东海,
漂过了黄海,漂过了渤海的少年,摇着团罗扇,闯进园里来了;
风流倜傥的少年,
碧衫儿荡着西湖底波色,
翩翩然飘进园里来了。
少年们来了,灵芝生满园内,
一切只是新鲜,一切只是明媚,
一切只是希望,一切只是努力,
灵芝不断地在园内茁放,
少年们不断地在园内努力。
三
于是曙色烘醒了东方,
好像浸渐明晰的思想。
晨鸡叫了,晨星没了,
太阳翻身起来了——
金光镀在紫铜盖的穹窿上,
金光燃在龙鳞似的琉璃瓦上,
金光描在高楼顶的旗杆上,
金光洒在颤巍巍的松枝上,
金光吻在少年底桃颊上。
少年在太阳底跸道之旁,
瞻望六龙挽着的云耕发轫,
仿佛诚惶诚恐的村童,
遥望着帝王的法驾西幸,
无限的敬仰,无限的欣羡,
充满了他那蒙稚的心灵。
早起的少年危立在假石山上,
红荷招展在他脚底,
旭日灿烂在他头上,
早起的少年对着新生的太阳
如同对着他的严师,
背诵庄周屈子底的文,
背诵沙翁弥氏底巨制。
万籁无声,宇宙在敛息倾听,
驯雀飞下平地来倾听,
金鱼浮上池面来倾听——
少年对着新的太阳,
背诵着他的生命底课本。
啊!“自强不息”①的少年啊!
谁是你的严师!
若非这新生的太阳?
四
于是夕阳涨破了西方,
赤血喋染了宇宙——
不是赔偿罪恶的代价,
乃是生命膨胀之溢流。
①不要忘记了这是本校的校箴。
——作者原注赤血喋染了宇宙,
细草伸出舌尖舐着赤血,
绿杨散开乱发沐着赤血。
喷水池抛开螺钿镶的银链,
吼着要锁住窜游的夕阳;
夕阳跌倒在喷水池中,
池中是一盆鲜明的赤血。
红砖上更红的爬墙虎,
紫茎里进出赤叶的爬墙虎,
仿佛是些血管胀破了,
进出了满墙的红血斑。
赤血膨胀了夕阳的宇宙,
赤血膨胀了少年的血管。
少年们在广场上游戏,
球丸在太空里飞腾,
像是九天上跳踉的巨灵,
戏弄着熄了的大阳一样。
少年们踢着熄了的太阳,
少年们抛着熄了的太阳,
少年们顶着熄了的太阳,
少年们抱着熄了的太阳;
生命膨胀了少年的血管,
少年们在戏弄熄了的太阳。
夕阳里喧呼着的少年们,
赤铜铸的筋骨,
赤铜铸的精神,
在戏弄熄了的太阳。
五
于是月儿窥进了东园,
宇宙被清光浸满,
宇宙晶凉的海水一般。
宇宙变了清光之海——
银波进入了窗棂,
银波泛滥了庭院,
银波弥漫了大自然,
宇宙沉沦在海底在。
哪里有杨柳?哪里有松柏?
这水似的晶蓝的空气中.
只有些曼舞的海藻,
只有些鹄立的铁珊瑚,
拱抱着巍峨的大礼堂,
龙宫似的庄严灿烂。
龙宫底阊阖是黄金锤出的,
龙宫底楹柱是白玉雕成的。
哦,莫不是水国的仙人——
这清空灵幻的少年
飘摇在龙宫之东,龙宫之西;
那雍容闲雅的少年
躅踯在龙宫之南,龙宫之北?
少年浮游在海底在,
浮游在清光之海底在;
清光浸入少年的心里,
清光洗在少年底身外。
涤尽浊垢,饮入清光,
少年便是清光之海。
听啊!哪里来的歌声?
莫非就是泣珠的鲛人——
莫非是深深海底的鲛人,
坐在紫黑的巉石龛下,
一壁织着愁思之绡,
一壁唱着缠绵之歌?
啊!如此缠绵的歌声,
唱得海水底晶波战栗,
唱得海树的枝叶飕腥,
唱得少年不能仰首,
唱醒了少年底杳恨冥愁。
少年听了缠绵的歌声,
唤起了甜蜜的神圣的绝望,
或是热烘烘的玄秘的隐忧,
一种没由来,没目的,
一知半解的少年愁——
为了茫茫的大千宇宙?
为了滔滔的洪水猛兽?
为了闸不住的情绪之流?
还是抛不下锚的生命之舟?
六
于是月儿愈渐躲入了西园,
楼房底暗影愈渐伸张弥漫,
列着鹅鹳阵的暗影转战而前,
终于占领了凄凉的庭院。
院中垂头丧气的花木,
是被黑暗拘囚的俘虏;
锁在檐下的紫丁香,
锁在墙脚的迎春柳,
含着露珠儿,含着泪珠儿,
莫不是牛衣对泣的楚囚?
画角哀哀地叫了!
悲壮的画角在黑暗里狂吠,
好像激昂的更犬吠着盗贼;
锐利的角声在空中咬着,
咬破了黑暗底魔术,
咬破了少年底美梦,
少年们揎开美梦,跳起榻床,
少年们已和黑暗宣战了。
哦!静夜的角声如何哭了?
将少年们的心脏哭融了,
五百个战士低心脏融成一个。
楼上点着蜡烛,
楼下点着蜡烛,
少年们正在会议,
少年们正在努力。
三旗营底铜磬报尽了五更,
报道黑暗底行程将尽,
少年们啊!再点上一枝蜡烛,
便撑持过了这黑暗的末路!
曙光回了,新生命又来了!
一切又是新鲜,明媚,
一切又是希望,努力。
饿的脑筋,烧着心血,
紧张着肌肉的少年们,
凭着希望造出了希望;
活泼泼的少年们,
又在园内不断地努力。
七
然后有一天园内的昨日,
隐入了蒙昧的历史,
园内的今日取代了昨日。
然后风云扰攘的天宇
终竟澈体澄清了……
雍穆的蔚蓝临照了一切。
无垠的蔚蓝的天宇,
衬出了金碧辉煌的楼阁。
焕丽雄伟的楼阁
像似皇宫帝阙一般——
蓬莱的晓钟鸣了,
文武的千官,戎狄的臣侄,
群在崔嵬的紫宸殿下,
膜拜着文献之王。
肃静森严的楼阁
又似佛寺梵宇一般——
上方的暮磬响了,
意志猛似龙象的僧侣们,
群在理智之佛像前,
焚着虔诚的香火。
哦,文献底宫殿啊!
哦,理智底寺观啊!
矗峙在蔚蓝的天宇中,
你是东方华胄的学府!
你是世界文化底盟坛!
八
飘啊!紫白参半的旗哟!
飘啊!化作云气飘摇着!
白云扶着的紫气哟!
氲氤在这“水木清华”的景物上,好让这里万人底眼望着你,
好让这里万人底心向着你!
这里万人还在猛烈的工作,
像园内的苍松一般工作,
伸出他们的理智的根爪,
挖烂了大地底肌腠,
撕裂了大地底骨骼。
将大地底精髓吸取,
好向中天的红日泄吐。
这里万人还在静默地工作,
像园外的西山一般工作,
静默地滋育了草木,
静默地进溢了温泉,
静默地驮负了浮图御苑;
春夏他沐着雨露底膏泽,
秋冬他戴着霜雪的伤痕,
但他总是在静默中工作。
这里努力工作的万人,
并不像西方式的机械,
大齿轮绾着小齿轮,
全无意识地转动,
全无目的地转动。
但只为他们的理想工作,
为他们四千年来的理想,
古圣先贤底遗训,努力工作。
云气氤氲的校旗呀!
你在百尺高楼上飘摇着,
近瞩京师,远望长城,
你临照着旧中华底脊骸,
你临照着新中华的心脏。
啊!展开那四千年文化的历史,
警醒万人,启示万人,
赐给他们灵感,赐给他们精神!
云气氤氲的校旗呀!
在东西文化交锋之时,
你又是万人底军旗!
万人肉袒负荆底时间过了,
万人卧薪尝胆底时期过了,
万人要为四千年底文化
与强权霸术决一雌雄!
云气氤氲的校旗呀!
你便是东来的紫气,
你飘出函谷关,向西迈往,①
你将挟着我们圣人底灵魂,
弥漫了西土,弥漫了全球!
飘呀!紫白参半的旗呀!
飘呀!化作云气飘摇着!
白云扶着的紫气呀!
氲氤在这“水木清华”的景物上,①关令尹登楼见东极有紫气西迈,喜曰,应有圣人过京邑。工期,栗见老子。杜工部诗“东来紫气满函关”,正用此事。此处所谓“圣人底灵魂”,即指老子。——作者原注莫使这里万人忘了你的意义!
莫使这里万人忘了你的意义!
1923年3月16日二稿
1923年4月《清华生活·清华十二周年纪念号》渔阳曲
白日底光芒照射着朱梦,
丹墀上默跪着双双的桐影。
宴饮的宾客坐满了西厢,
高堂上虎踞着他们的主人,
高堂上虎踞着威严的主人。
叮东,叮东,
沉默弥漫了堂中,
又一个鼓手,
在堂前奏弄,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钱戎玉碟——尝不遍燕脯龙肝,
鸬鹚勺子泻着美酒如泉,
杯盘的交响闹成铿锵一片,
笑容堆皱在主人底满脸——
啊,笑容堆皱了主人底满脸。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它清如鹤泪,
它细似吟蛩;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你看这鼓手他不像是凡夫,
他儒冠儒服,定然腹有诗书;
他宜平调度着更幽雅的音乐,
粗笨的鼓槌不是他的工具;
这双鼓槌不是这手中的工具!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像寒泉注淌,
像雨打梧桐;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你看他敲着灵鼍鼓,两眼朝天,
你看他在庭前绕着一道长弧线,
然后徐徐地步上了阶梯,
一步一声鼓,越打越酣然——
啊,声声的垒鼓,越打越酣然。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陡然成急切,
忽又变成沉雄;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坎坎的鼓声震动了屋宇,
他走上了高堂,便张目四顾,
他看见满堂缩瑟的猪羊,
当中是一只磨牙的老虎。
他偏要撩一撩这只老虎。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这不是颂德,
也不是歌功;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他大步地跨向主人底席旁,
却被一个班吏匆忙地阻挡;
“无礼的奴才!”这班吏吼道,
“你怎么不穿上号衣,就往前瞎闯?
你没有穿号衣,就往这儿瞎闯?”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一—一
分明是诅咒,
显然是嘲弄;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他领过了号衣,靠近栏杆,
次第的脱了皂帽,解了青衫,
忽地满堂的目珠都不敢直视,
仿佛看见猛烈的光芒一般,
仿佛他身上射出金光一般。
叮东,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他赤身露体,
他声色不动;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真个与众不同!
真个与众不同!
满堂是恐怖,满堂是惊讶,
满堂寂寞——日影在石栏杆下;
飞起了翩翩一只穿花蝶,
洒落了疏疏几点木犀花,
庭中洒下了几点木犀花。
叮东,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莫不是酒醉?
莫不是癫疯?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定当与众不同!
定当与众不同!
苍黄的号褂露出一支赤臂,
头颅上高架着一顶银盔——
他如今换上了全副装束,
如今他才是一个知礼的奴才,
如今他才是一个知礼的奴才。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像狂涛打岸,
像霹雳腾空;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他在主人的席前左右徘徊,
鼓声愈渐激昂,越加慷慨;
主人停了玉杯,住了象箸,
主人的面色早已变作死灰,
啊,主人的面色为何变作死灰?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擂得你胆寒,
挝得你发耸;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猖狂的鼓声在庭中嘶吼,
主人的羞恼哽塞咽喉,
主人将唤起威风,呕出怒火,
谁知又一阵鼓声扑上心头,
把他的怒火扑灭在心头。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像鱼龙走峡,
像兵甲交锋;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堂下的鼓声忽地笑个不止,
堂上的主人只是坐着发痴;
洋洋的笑声洒落在四筵,
鼓声笑破了奸雄的胆子——
鼓声又笑破了主人的胆子。
叮东,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席上的主人,
一动也不动;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定当与众不同!
定当与众不同!
白日的残辉绕过了雕楹,
丹墀上没有了双双的桐影。
无聊的宾客坐满了两厢,
高堂上呆坐着他们的主人,
高堂上坐着丧气的主人。
叮东,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惩斥了****,
庭辱了枭雄;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真个与众不同!
真个与众不同!
原载1925年3月10日《小说月报》第16卷第3号醒呀!
这些是历年旅外因受尽帝国主义的闲气而喊出的不平的呼声;本已交给留美同人所办一种鼓吹国家主义的杂志名叫《大江》的了。但目下正值帝国主义在沪汉演成这场惨剧,而《大江》出版又还有些日子,我把这些诗找一条捷径发表了,是希望他们可以在同胞中激起一些敌忾,把激昂的民气变得更加激昂。我想《大江》的编辑必能原谅这番苦衷。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