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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红豆篇(3)

你又须唱得像军乐交鸣。

寂寥封锁在园内了,

风扇不开的寂寥,

水流不破的寂寥。

麻雀呀!叫呀,叫呀!

放出你那箭镝似的音调,

射破这坚固的寂寥!

但是雀儿终于叫不出来,

寂寥还封锁在园内。

在这沉闷的寂寥里,

雨水泡着的朱扉,

才剩下些银红的霞晕,

雨水洗尽了昨日的光荣。

在这沉闷的寂寥里,

金黄釉的琉璃瓦,

是条死龙的残鳞败甲,

飘零在四方上下。

在这阴霾的寂寥里,

大理石、云母石、青琅玕、汉白玉,龟坼的阶墀,夭折的栏柱……

纵横地卧在蓬蒿丛里,

像是用在沙场上的战骨。

在这悲酸的寂寥里,

长发的柳树还像宫妃,

瞰在胶凝的池边饮泣,饮泣……

半醒的蜗牛在败壁上

拖出了倾斜错杂的篆文,

仿佛一页写错了的历史。

在这恐怖的寂寥里,

尪瘠的月儿常挂起在松枝上,

像煞一个缢死的僵尸;

在这恐怖的寂寥里,

疯魔的月儿在松枝上缢死。

在这无聊的寂寥里,

坍碎了的王宫变成一座土地庙;①颤怯的农夫鬼物似的,

悄悄地溜进园来,

悄悄地烧了香,磕了头,

又悄悄地溜出园去……

寂寥又封锁在园内了。

寂寥封锁在园内了;

风扇不开的寂寥,

水流不破的寂寥……

一切都是沉闷阴霾,

一切都是悲酸恐怖,

一切都是百无聊赖。

①今中等科之东,旧有土地庙一所。关于清华学校以前的清华团,请参看《十周年纪念增刊》。——作者原注二

好了!新生命胎动了!

寂寥的园内生了瑞芝,

紫的灵芝,白的灵芝,

装点了神秘的芜园。

灵芝生了,新生命来了!

好了,活泼泼的少年,

摩肩接踵地挤进园来了。

饿着脑筋,烧着心血,

紧张着肌肉的少年,

从长城东头,穿过山海关,

裹着件大氅,跑进来了,

从长城西尾,穿过潼关,

坐在驴车里拉进园来了。

从三峡底湍流里救出的少年,

病恹恹地踱进园里来了,

漂过了南海,漂过了东海,

漂过了黄海,漂过了渤海的少年,摇着团罗扇,闯进园里来了;

风流倜傥的少年,

碧衫儿荡着西湖底波色,

翩翩然飘进园里来了。

少年们来了,灵芝生满园内,

一切只是新鲜,一切只是明媚,

一切只是希望,一切只是努力,

灵芝不断地在园内茁放,

少年们不断地在园内努力。

于是曙色烘醒了东方,

好像浸渐明晰的思想。

晨鸡叫了,晨星没了,

太阳翻身起来了——

金光镀在紫铜盖的穹窿上,

金光燃在龙鳞似的琉璃瓦上,

金光描在高楼顶的旗杆上,

金光洒在颤巍巍的松枝上,

金光吻在少年底桃颊上。

少年在太阳底跸道之旁,

瞻望六龙挽着的云耕发轫,

仿佛诚惶诚恐的村童,

遥望着帝王的法驾西幸,

无限的敬仰,无限的欣羡,

充满了他那蒙稚的心灵。

早起的少年危立在假石山上,

红荷招展在他脚底,

旭日灿烂在他头上,

早起的少年对着新生的太阳

如同对着他的严师,

背诵庄周屈子底的文,

背诵沙翁弥氏底巨制。

万籁无声,宇宙在敛息倾听,

驯雀飞下平地来倾听,

金鱼浮上池面来倾听——

少年对着新的太阳,

背诵着他的生命底课本。

啊!“自强不息”①的少年啊!

谁是你的严师!

若非这新生的太阳?

于是夕阳涨破了西方,

赤血喋染了宇宙——

不是赔偿罪恶的代价,

乃是生命膨胀之溢流。

①不要忘记了这是本校的校箴。

——作者原注赤血喋染了宇宙,

细草伸出舌尖舐着赤血,

绿杨散开乱发沐着赤血。

喷水池抛开螺钿镶的银链,

吼着要锁住窜游的夕阳;

夕阳跌倒在喷水池中,

池中是一盆鲜明的赤血。

红砖上更红的爬墙虎,

紫茎里进出赤叶的爬墙虎,

仿佛是些血管胀破了,

进出了满墙的红血斑。

赤血膨胀了夕阳的宇宙,

赤血膨胀了少年的血管。

少年们在广场上游戏,

球丸在太空里飞腾,

像是九天上跳踉的巨灵,

戏弄着熄了的大阳一样。

少年们踢着熄了的太阳,

少年们抛着熄了的太阳,

少年们顶着熄了的太阳,

少年们抱着熄了的太阳;

生命膨胀了少年的血管,

少年们在戏弄熄了的太阳。

夕阳里喧呼着的少年们,

赤铜铸的筋骨,

赤铜铸的精神,

在戏弄熄了的太阳。

于是月儿窥进了东园,

宇宙被清光浸满,

宇宙晶凉的海水一般。

宇宙变了清光之海——

银波进入了窗棂,

银波泛滥了庭院,

银波弥漫了大自然,

宇宙沉沦在海底在。

哪里有杨柳?哪里有松柏?

这水似的晶蓝的空气中.

只有些曼舞的海藻,

只有些鹄立的铁珊瑚,

拱抱着巍峨的大礼堂,

龙宫似的庄严灿烂。

龙宫底阊阖是黄金锤出的,

龙宫底楹柱是白玉雕成的。

哦,莫不是水国的仙人——

这清空灵幻的少年

飘摇在龙宫之东,龙宫之西;

那雍容闲雅的少年

躅踯在龙宫之南,龙宫之北?

少年浮游在海底在,

浮游在清光之海底在;

清光浸入少年的心里,

清光洗在少年底身外。

涤尽浊垢,饮入清光,

少年便是清光之海。

听啊!哪里来的歌声?

莫非就是泣珠的鲛人——

莫非是深深海底的鲛人,

坐在紫黑的巉石龛下,

一壁织着愁思之绡,

一壁唱着缠绵之歌?

啊!如此缠绵的歌声,

唱得海水底晶波战栗,

唱得海树的枝叶飕腥,

唱得少年不能仰首,

唱醒了少年底杳恨冥愁。

少年听了缠绵的歌声,

唤起了甜蜜的神圣的绝望,

或是热烘烘的玄秘的隐忧,

一种没由来,没目的,

一知半解的少年愁——

为了茫茫的大千宇宙?

为了滔滔的洪水猛兽?

为了闸不住的情绪之流?

还是抛不下锚的生命之舟?

于是月儿愈渐躲入了西园,

楼房底暗影愈渐伸张弥漫,

列着鹅鹳阵的暗影转战而前,

终于占领了凄凉的庭院。

院中垂头丧气的花木,

是被黑暗拘囚的俘虏;

锁在檐下的紫丁香,

锁在墙脚的迎春柳,

含着露珠儿,含着泪珠儿,

莫不是牛衣对泣的楚囚?

画角哀哀地叫了!

悲壮的画角在黑暗里狂吠,

好像激昂的更犬吠着盗贼;

锐利的角声在空中咬着,

咬破了黑暗底魔术,

咬破了少年底美梦,

少年们揎开美梦,跳起榻床,

少年们已和黑暗宣战了。

哦!静夜的角声如何哭了?

将少年们的心脏哭融了,

五百个战士低心脏融成一个。

楼上点着蜡烛,

楼下点着蜡烛,

少年们正在会议,

少年们正在努力。

三旗营底铜磬报尽了五更,

报道黑暗底行程将尽,

少年们啊!再点上一枝蜡烛,

便撑持过了这黑暗的末路!

曙光回了,新生命又来了!

一切又是新鲜,明媚,

一切又是希望,努力。

饿的脑筋,烧着心血,

紧张着肌肉的少年们,

凭着希望造出了希望;

活泼泼的少年们,

又在园内不断地努力。

然后有一天园内的昨日,

隐入了蒙昧的历史,

园内的今日取代了昨日。

然后风云扰攘的天宇

终竟澈体澄清了……

雍穆的蔚蓝临照了一切。

无垠的蔚蓝的天宇,

衬出了金碧辉煌的楼阁。

焕丽雄伟的楼阁

像似皇宫帝阙一般——

蓬莱的晓钟鸣了,

文武的千官,戎狄的臣侄,

群在崔嵬的紫宸殿下,

膜拜着文献之王。

肃静森严的楼阁

又似佛寺梵宇一般——

上方的暮磬响了,

意志猛似龙象的僧侣们,

群在理智之佛像前,

焚着虔诚的香火。

哦,文献底宫殿啊!

哦,理智底寺观啊!

矗峙在蔚蓝的天宇中,

你是东方华胄的学府!

你是世界文化底盟坛!

飘啊!紫白参半的旗哟!

飘啊!化作云气飘摇着!

白云扶着的紫气哟!

氲氤在这“水木清华”的景物上,好让这里万人底眼望着你,

好让这里万人底心向着你!

这里万人还在猛烈的工作,

像园内的苍松一般工作,

伸出他们的理智的根爪,

挖烂了大地底肌腠,

撕裂了大地底骨骼。

将大地底精髓吸取,

好向中天的红日泄吐。

这里万人还在静默地工作,

像园外的西山一般工作,

静默地滋育了草木,

静默地进溢了温泉,

静默地驮负了浮图御苑;

春夏他沐着雨露底膏泽,

秋冬他戴着霜雪的伤痕,

但他总是在静默中工作。

这里努力工作的万人,

并不像西方式的机械,

大齿轮绾着小齿轮,

全无意识地转动,

全无目的地转动。

但只为他们的理想工作,

为他们四千年来的理想,

古圣先贤底遗训,努力工作。

云气氤氲的校旗呀!

你在百尺高楼上飘摇着,

近瞩京师,远望长城,

你临照着旧中华底脊骸,

你临照着新中华的心脏。

啊!展开那四千年文化的历史,

警醒万人,启示万人,

赐给他们灵感,赐给他们精神!

云气氤氲的校旗呀!

在东西文化交锋之时,

你又是万人底军旗!

万人肉袒负荆底时间过了,

万人卧薪尝胆底时期过了,

万人要为四千年底文化

与强权霸术决一雌雄!

云气氤氲的校旗呀!

你便是东来的紫气,

你飘出函谷关,向西迈往,①

你将挟着我们圣人底灵魂,

弥漫了西土,弥漫了全球!

飘呀!紫白参半的旗呀!

飘呀!化作云气飘摇着!

白云扶着的紫气呀!

氲氤在这“水木清华”的景物上,①关令尹登楼见东极有紫气西迈,喜曰,应有圣人过京邑。工期,栗见老子。杜工部诗“东来紫气满函关”,正用此事。此处所谓“圣人底灵魂”,即指老子。——作者原注莫使这里万人忘了你的意义!

莫使这里万人忘了你的意义!

1923年3月16日二稿

1923年4月《清华生活·清华十二周年纪念号》渔阳曲

白日底光芒照射着朱梦,

丹墀上默跪着双双的桐影。

宴饮的宾客坐满了西厢,

高堂上虎踞着他们的主人,

高堂上虎踞着威严的主人。

叮东,叮东,

沉默弥漫了堂中,

又一个鼓手,

在堂前奏弄,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钱戎玉碟——尝不遍燕脯龙肝,

鸬鹚勺子泻着美酒如泉,

杯盘的交响闹成铿锵一片,

笑容堆皱在主人底满脸——

啊,笑容堆皱了主人底满脸。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它清如鹤泪,

它细似吟蛩;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你看这鼓手他不像是凡夫,

他儒冠儒服,定然腹有诗书;

他宜平调度着更幽雅的音乐,

粗笨的鼓槌不是他的工具;

这双鼓槌不是这手中的工具!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像寒泉注淌,

像雨打梧桐;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你看他敲着灵鼍鼓,两眼朝天,

你看他在庭前绕着一道长弧线,

然后徐徐地步上了阶梯,

一步一声鼓,越打越酣然——

啊,声声的垒鼓,越打越酣然。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陡然成急切,

忽又变成沉雄;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坎坎的鼓声震动了屋宇,

他走上了高堂,便张目四顾,

他看见满堂缩瑟的猪羊,

当中是一只磨牙的老虎。

他偏要撩一撩这只老虎。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这不是颂德,

也不是歌功;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他大步地跨向主人底席旁,

却被一个班吏匆忙地阻挡;

“无礼的奴才!”这班吏吼道,

“你怎么不穿上号衣,就往前瞎闯?

你没有穿号衣,就往这儿瞎闯?”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一—一

分明是诅咒,

显然是嘲弄;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他领过了号衣,靠近栏杆,

次第的脱了皂帽,解了青衫,

忽地满堂的目珠都不敢直视,

仿佛看见猛烈的光芒一般,

仿佛他身上射出金光一般。

叮东,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他赤身露体,

他声色不动;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真个与众不同!

真个与众不同!

满堂是恐怖,满堂是惊讶,

满堂寂寞——日影在石栏杆下;

飞起了翩翩一只穿花蝶,

洒落了疏疏几点木犀花,

庭中洒下了几点木犀花。

叮东,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莫不是酒醉?

莫不是癫疯?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定当与众不同!

定当与众不同!

苍黄的号褂露出一支赤臂,

头颅上高架着一顶银盔——

他如今换上了全副装束,

如今他才是一个知礼的奴才,

如今他才是一个知礼的奴才。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像狂涛打岸,

像霹雳腾空;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他在主人的席前左右徘徊,

鼓声愈渐激昂,越加慷慨;

主人停了玉杯,住了象箸,

主人的面色早已变作死灰,

啊,主人的面色为何变作死灰?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擂得你胆寒,

挝得你发耸;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猖狂的鼓声在庭中嘶吼,

主人的羞恼哽塞咽喉,

主人将唤起威风,呕出怒火,

谁知又一阵鼓声扑上心头,

把他的怒火扑灭在心头。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像鱼龙走峡,

像兵甲交锋;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堂下的鼓声忽地笑个不止,

堂上的主人只是坐着发痴;

洋洋的笑声洒落在四筵,

鼓声笑破了奸雄的胆子——

鼓声又笑破了主人的胆子。

叮东,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席上的主人,

一动也不动;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定当与众不同!

定当与众不同!

白日的残辉绕过了雕楹,

丹墀上没有了双双的桐影。

无聊的宾客坐满了两厢,

高堂上呆坐着他们的主人,

高堂上坐着丧气的主人。

叮东,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惩斥了****,

庭辱了枭雄;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真个与众不同!

真个与众不同!

原载1925年3月10日《小说月报》第16卷第3号醒呀!

这些是历年旅外因受尽帝国主义的闲气而喊出的不平的呼声;本已交给留美同人所办一种鼓吹国家主义的杂志名叫《大江》的了。但目下正值帝国主义在沪汉演成这场惨剧,而《大江》出版又还有些日子,我把这些诗找一条捷径发表了,是希望他们可以在同胞中激起一些敌忾,把激昂的民气变得更加激昂。我想《大江》的编辑必能原谅这番苦衷。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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