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已过,午时的阳光日趋温和。街道两侧的楼台之上,迎春花已寥寥落败,树梢却已冒出嫩绿的枝桠。
白衣美人与小丫鬟自人群中穿过,怪异的是此番却再无喧哗猜测。
顾念卿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白云般的裙摆飘扬翻滚,腰际的落雪仿佛真的一般灵动,脚踏一双莲花绣鞋,上缀粒粒小米珍珠,精致小巧,端的是温婉柔顺。
盼归警惕的打量着四周,下意识的抱紧怀中的钱袋子,仍觉不安稳一般往顾念卿身侧凑了凑。
自家小姐是个厉害的,想来若是遇着歹人,小姐亦能所向披靡。
可见在小丫鬟眼中,顾念卿的高大形象已然深入内心,约莫是再也不必畏惧任何心怀不轨的人了。
“小姐,你说那掌柜为何这般大方,竟还送了你一把刀子。”盼归低头瞅一眼顾念卿别在腰间的黑色匕首,不免有些感慨。
刘尚书家那位小姐费了五百两方买下的匕首,自家小姐竟只动动嘴皮子便有人送上门来。
黑漆漆的匕首,不过三寸长,挂在腰间正似一个小装饰,月牙状的刀鞘,外镶一枚墨色黑石。刀刃上空无一物,却带着一股寒气。
顾念卿手指在匕首上绕了绕,玄铁制成的匕首,远非方才刘若珊买走的那把小姑娘的玩物能及。
“那刘尚书家的,素来与二小姐亲密,此次她来找小姐麻烦,说不得便是受了二小姐的指使!”盼归撇撇嘴,不满的低声嘟嚷。
以往她说二小姐不好的时候,自家小姐竟还顾及姐妹情分。
但自从上回湖中溺水醒来后,小姐总算是开窍了,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真是个通透的丫头。”顾念卿笑道,手指顺着匕首的纹路滑动,冰冷的玄铁,正似她的眼神一般毫无感情。
“可不正是那位二小姐在作祟,只是不知为何,她竟不亲自上门来,难不成这仙女儿似的人物,终是飞上枝头了不成?”顾念卿冷笑。
顾念欢既不上门来,便正说明了她此时处境并不大如意。可惜方才那两人不曾透露一丝一毫,省得她在这儿猜测。
但若是不出所料,应是受到某种外力威胁。
顾念欢身为相府嫡女,能予她危险的不过寥寥几人。相爷自是巴不得她攀上高枝,罗氏更是在后出谋划策,故而这外力,显然不存在于相府。
除去相府,王侯世家绝不会掺和这等小事。
如此一来,这股外力必然与太子有关。正所谓好男不跟女斗,皇上即便心中不满,却不会拿一个小丫头出气。
唯一可能的人选,便知皇后一人了。燕国虽立嫡不立长,但如今整个朝堂尽在皇上掌控中,他欲立谁为储君,自然无人敢多言。
幕皓天此番行为,难免失了圣心。皇后身为太子生母,在后宫中沉浮多年,自是有自己的能耐。顾念欢妄想攀上高枝,却不知自己竟无意中开罪了后宫中那位。
脑中思路渐渐清晰,顾念卿玩味一笑,想来顾念欢如今并不好过。
如此她便放心了。
“小姐,你笑什么?”盼归好奇的瞪圆双眼,自家小姐的笑容怪瘆人的。
顾念卿意味不明的长叹一声,隐秘地往皇宫的位置看一眼,又将视线收回:“你猜。”
得了幕皓天的喜爱又如何呢?顾念欢算计一场,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为旁人的眼中钉。心中不满已种下,他日幕皓天便是执意要娶她,皇后那关怕是难过了。
自然,难过并非过不了。毕竟燕国第一才女与她这草包废物比起来,但凡是有些眼色的都应知晓该如何抉择。
将这趟浑水搅得愈浓愈乱,才愈发好玩……
“刘若珊那二人,被人当枪使竟还能这般欢喜,也不知我那好妹妹打哪儿寻来的手帕交,叫我这当姐姐的羡慕得紧。”唯有打趣人时,她方最爱用些拗口的词儿。
盼归心领神会,想起那位花了五百两买下五十两都不值的匕首的刘小姐,偏生还一脸自得,却不知这算不算传说中的人傻钱多。
仍是来时喧闹的路,顾念卿与盼归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已过大半。
身后人潮汹涌,一派安宁平和,虽身在不同时代,顾念卿却觉心中舒畅,再没有比现世安稳更美好的事儿了。
纵使回到相府尚有解决不完的麻烦,此刻却是心中安稳不已。
“姑娘,上好的桃花簪子,可要瞧瞧?”商贩举起手中正在雕刻的簪子,细长的桃木,顶端盛开桃花一簇,柔滑光亮。
顾念卿停下脚步,慕容离的面具,似乎便是桃木雕刻而成。
多日未见,竟然还有些惆怅。许是从前自己总犯傻,慕容离不得不总跟在后头,但几日前自己已然将他推到陌生人的位置。
倒也是习惯使然,竟有些失落了。
他确是一位难得的重情之人,听闻她救他那年,正是他母妃逝去的年份。
孤苦无依,仿佛全世界都将自己抛弃的感觉,再无第二人比小念卿更能体会了。爹爹与罗姨娘愈发亲近,弟弟不再与自己嬉闹,府中下人隐隐同情的眼神,几欲将她逼到崩溃边缘。
如若不是遇见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慕容离,小念卿许是走不过那个坎儿了吧。所谓救了他,又何尝不是小念卿在自救?
故而,他不欠她。
故而,不必再纠缠不清了。每回他将自己从生死边缘拉回来,是会愧疚的。
可是,她多自私啊!慕容离是这世上唯一的温暖,是她的救赎,若是没了这一救赎,她会死的。
所幸,迎来新生。
“小姐,买下如何?”盼归掏出碎银子,看得出来自家小姐对这簪子有些想法。
顾念卿摇头,俯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小摊子:“可有适合男子的簪子?”
礼轻情意重,想来离王殿下是不会嫌弃她这小可怜的礼物寒碜的。
小贩一愣,眼前的女子分明梳着少女的发髻,却欲买男子的物件。莫不是给心上人买?
顾念卿神态自若,随手将一根半成品拿起,一根细长的……棍子?
“盼归,给银子。”
银子大户盼归一头雾水,懵懵的看着顾念卿手中的小棍子:“小姐,这是……”一根桃木棍子啊……
“我自己来。”顾念卿颇为无奈道。
她既不是瞎子,自然能看出这不过是根棍子。
但既是欲答谢救命之恩,怎能含糊了事?
盼归应一声,将碎银子交到小贩手中。
“小姐,你会雕刻?”盼归询问道。
自家小姐自上回醒来后便愈发怪异了,好似什么都会一般。
顾念卿比划一番:“不会。”
但这难不倒洛神大人,想她连人都能杀,还怕一根棍子不成?
将桃木握在手心,那清朗的男子,应以兰花配之。君子如兰,当是如此。
“闪开!前面的人统统闪开,惊马了!”
人群以极快的速度四散开来,顾念卿拽着盼归躲到一旁。人庭若市的酒楼门前,众人一哄而散,白衣男子看不清神情,双手握紧轮椅。
不远处传来马车碰撞的声响,白衣男子恍若未闻,高大的黑马已渐渐靠近,众人屏息担忧。
“躲开啊!”有人惊呼道。
顾念卿本还在琢磨手中的桃木,却被这一声惊呼扰了心神,她不悦的抬头望去,空旷的街道,慕容离无助的坐在轮椅上。
马蹄声渐近,每一步都似乎踩在了她的心上。
他便在原地不动,许是该说,想动却动不得。双后攀着轮椅,却不能将之移动分毫。他往人群中扫视一眼,再将视线移向嘶鸣奔驰的骏马,不由苦笑一声。
容留那小子贪杯,素来喜爱这酒楼中的美酒,此刻正与掌柜斗嘴,意图将美酒带回王王府。他本想在此等候,却不知变故突生。
他自幼体弱,师傅曾断言他活不长久,却不曾想到今日竟将丧身马蹄下。
堂堂一国王爷,竟死得这般窝囊,也是笑话了。
不由想起上回见着的那红衣女子,她说,不必再多此一举。
怕是从今往后,便当真是不能再多管闲事了。只她亦开窍,纵使无他相护,亦能周全安乐。
宫中皇祖母有父皇母后照料,倒也不必担忧。
如此一来,他竟是了无遗憾,也不必死后化作厉鬼在这人世间徘徊了。
顾念卿心中思绪翻涌,将她从死神手中抢回来的慕容离,对她淡漠却不曾嫌恶的慕容离,上回隐隐失落的慕容离……
她本以为他无所不能,此刻他却无助至极,竟像需要她保护一般。
他并非神人,反倒比旁人还有弱势些。自幼体弱,并因此毁了容貌,残了双腿。可笑她竟总依靠此人活下去,原来这人,也需要旁人的关怀。
慕容离的处境,并不比她好。
那么,为什么还要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呢?
不该的,她尚能为自己博得一片天,慕容离却不能。
眼神渐渐清明,顾念卿握紧双手,将桃木放进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