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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纳兰性德,只道当初是寻常

时代:清代

籍贯:满族正黄旗

关键人物:康熙、明珠、顾贞观、卢氏、沈宛

非正常死亡方式:早殇

非正常死亡原因:郁郁而终

相思相望不相亲

公元1654年,即中国历史上的顺治十一年,是一个非常值得纪念的年份。

有两个不同寻常的人物同在这一年降临到这个世界上。

春天,一年四季之始。一个男婴的嘹亮啼哭划破了紫禁城沉寂的空气冲天而来,穿透一道又一道森严的宫墙,在景阳宫的门前广场上久久回荡,四周点缀着融融的春光和令人喜悦的春色。这一天对大清朝来说实在是太不寻常了,因为一个伟大的时代将从这里开启。这个啼哭的婴孩就是爱新觉罗·玄烨,未来的康熙大帝,一个中国历史上十分了不起的皇帝。他开创的康乾盛世至今还令人仰慕和向往。

冬天,一年四季之末。寒冬腊月,又一声啼哭划破了天际。西北风呼啸着,裹挟了鹅毛一样的雪花,漫天飞舞。风正紧雪正浓的时节,一个崭新的生命在金风瑞雪中降临到这个世界。这个小男孩姗姗来迟。多么可爱的小生命啊!粉嘟嘟的脸上镶嵌着一双乌黑透亮的眼睛,宽广的额头,粉妆玉砌的容貌。他的老爹明珠一看自己的儿子像个小女生,心里别提多高兴,他相信男孩如果长得像女生,命运一定错不了。因为他降生在冬季,明珠遂给他起名叫冬郎。冬郎只是乳名,他的大名叫做纳兰性德。他是个谜一般的人物,他有着一段极富传奇色彩的人生经历。他是一个名誉卓著的大诗人,生长在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可这喧红闹紫的所在却不属于他。他活得并不开心,天生具有悲剧的情怀,刚刚度过了自己的而立之年,却因一场寒疾而匆匆的撒手人寰。

这两个同年降生的孩子,都为清朝初年的历史增添了耀眼的光辉。他们将走上各自不同的人生道路,并取得了彼此不同的人生辉煌。生于春天的康熙大帝成了一个叱咤风云、震烁古今的千古雄主,决不逊色于中国历史上的任何一个名头响亮的君王;生于冬天的纳兰性德成了一个独领风骚、卓然飘逸的大诗人,把情韵兼长的婉约词风又推到一个高潮的峰巅。他们的名字成了那个时代的骄傲。

命运把康熙和纳兰性德拉得如此之近,他们之间确有扯不清说不明的因缘。纳兰性德是康熙眼前的红人,贴身的一等侍卫,用现代的话讲就是贴身保镖,直接负责康熙的生命安全,这可不是谁都能当的,一是得武艺绝伦,二是得来自康熙绝对信任的家族。可笑的是,纳兰性德这个贴身侍卫却来自与康熙有血海深仇的叶赫家族。

据说,清太祖努尔哈赤率领建州女真统一女真各部时,与叶赫部的战斗最为激烈、耗时最长。攻破叶赫部大营后,努尔哈赤下令屠戮,以泄心头之恨。叶赫部首领在被杀前,曾指天发誓,对努尔哈赤说:即使我叶赫部只剩下一个女人,将来也会报此大仇,灭你建州部爱新觉罗氏!

不知道为什么康熙接纳了这个来自仇家的英俊公子。难道是他不熟悉这段历史吗?不可能,每一个爱新觉罗的子弟都必须学习祖先的创业历史,更何况是要继承皇统的康熙?只有一点合理的解释,那就是康熙在向叶赫家族的后人展示爱新觉罗家族的宽广的胸怀,以期化解两家的仇怨。

历史问题就不追究了,事实是纳兰性德成了康熙身边最值得相信也最值得亲近的人。两个人的年龄一般大,有着非常契合的兴趣和爱好,虽然是君臣相属的关系,但心灵上两个人更像是朋友,可以坐下来谈几句贴心话的朋友。

明珠夫妇对于纳兰性德的降生欣喜若狂,他们把小冬郎看作是上天赐予的最美好的礼物。可是他们的心里充满了忧虑,因为小冬郎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他不像强壮的父亲也像高大的母亲,而是像一个孱弱多病的小姑娘。在他的身上寻不见了祖先曾经驰骋在马背上的身影。清秀的脸庞,深情的眸子,仿佛在告诉人们他是江南的灵山秀水孕育出来的。

还有小冬郎生下来就患上了寒疾,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感冒的日子倒占去了一大半。他是从汤药罐子里长大的,每当寒意入侵的时候,汤药罐子就成了他的救命法宝。他也因此失去了许多美好的光景。当别的小孩子在银装素裹的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的时候,小冬郎只有驻足观望的份儿,而且驻足之地还不能离开火炉几尺远。

到了春天,大地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万事万物都有了新的气象。春天本是一个令人欢欣鼓舞的时节,可是对于小冬郎来说,却是一个充满了惆怅和郁闷的季节。他只能用满怀艳羡的目光注视着窗外发生的一切,或是躲在厚厚的棉袄里面偷偷的感受春之气息。在野外广阔的天地中,有人放飞了风筝,有人踏上青青的野草,有人骑着马在辽阔的河堤上奔驰,小冬郎的心和他们在一起,可身子却无可奈何的留在温室里。

明珠为了改变小冬郎孱弱的身体状况,决定让他练习武艺。小冬郎为了能够早日过上普通小朋友的生活,积极配合老爹的安排,希望能从练武的过程中锻炼自己的身体。明珠的这一举措不仅使小冬郎的身体条件有所改善,而且为康熙贡献了一位文武兼备的贴身保镖。

时光飞逝,小冬郎以不可捉摸的速度疯狂长大。似乎我们不可以再叫他冬郎了,而是应该尊敬的称呼一声纳兰公子。

这位风流倜傥的纳兰公子不可避免了陷入到青春期的烦恼中。他迎来了一生当中的第一次恋爱。我们可以称之为疯狂的初恋。那个使纳兰公子魂不守舍的女孩是他的表妹。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冰雪晶莹的肌肤,两个浅浅的酒窝,窈窕婀娜的身姿,不仅和纳兰公子一样喜欢诗词,还会演奏优美动听的古琴曲。

在纳兰公子的眼中,表妹与众不同,虽同是满族的女子,却没有其他满族旗人女子那样的扭捏造作之状。她美的自然,性格沉静,给落落寡欢的纳兰公子带来了莫大的欢乐。纳兰公子至今还记得他们初遇时的情景。

明珠府上有一个后花园,里面有一片广阔的草坪,正中央是一个人造的秋千架。平时岑寂的草坪这时成了欢乐的海洋。表妹坐在秋千上,样子楚楚动人,三春盛开的花朵也赶不上她的艳丽夺目。纳兰公子正在用力的使秋千荡起来,这个多情的公子为了博得表妹的欢心,不惜过度使用自己虚弱的身子。荡在秋千上的表妹,仿佛一只飞在花丛中的蝴蝶,把纳兰公子都看傻了。过了好久,表妹的一声“表哥!”才把纳兰公子从甜美的憧憬中唤醒。

纳兰公子不可挽救的坠入爱河。他一张开眼,眼前便飞舞着表妹的影子。他喜欢一个人对着秋千发愣,盼望着一年四季都是春天,那样的话,表妹就可以天天坐在秋千上,含情脉脉的看着自己,银铃般的笑声也会随着秋千荡漾,充满整个后花园。

可是没想到美梦竟然这么容易破碎。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表妹被一道圣旨选秀入宫,成了那个和他同年降生的皇帝的人。初尝爱情滋味的纳兰公子不相信噩梦的来临,他不容许别人把表妹从他的身边夺走。可是他的力量太小了,他怎么可以跟皇帝争呢?这场朦胧的爱情就这样匆匆结束了。纳兰公子在词中痛苦的写道: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相思相望不相亲,这些感伤的喃喃细语验证了纳兰公子失恋的巨大痛苦。他天生多情,注定了一生中会有数不清的痛苦等着他去尝试。我们只想问一问诗人,你准备好了吗?

不见卢郎年少时

剧痛之后或许能够得到解脱。

表妹的身影渐渐淡出了纳兰性德的脑海。他深切的知道往事成空,一切都不可能重新再来。不属于自己的,强力争取也得不到,人们不是常说嘛,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面对生活的种种困难和挫折,这种达观的态度是十分必要的。

纳兰性德渐渐从失恋的阴霾里走出来。他的淡忘是其中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的父母要给他安排新的婚事。这对于纳兰性德来说,能不能跟过去割舍了断就在此一举了。人不能总是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那是对自己的伤害,更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

明珠可没想这么多,他对儿子的初恋毫不知晓,他就知道儿子身体不好,需要用喜事来冲一冲,古时候管这个叫“冲喜”,认为好事、喜事能够一扫阴霾,把人从沮丧和懊恼中拯救出来。况且纳兰性德马上就到弱冠的年龄,谈婚论嫁是目前纳兰家族最重要的事情。

女方是父亲明珠亲自选定的,既家道殷实也门当户对。新娘子卢氏比纳兰性德小一岁,面容姣好,是百里挑一的淑女。他的父亲是两广总督,堂堂的封疆大吏,决不逊色于纳兰家族的地位。双方家长都很热心,婚事处于紧锣密鼓的准备当中。

说句实在话,纳兰性德并不在意这场婚事,或许还是因为那场剪不断理还乱的初恋使他心中郁闷南排。但至孝的纳兰性德不会违背父母的意图拒绝这门婚事,那样会伤了老爹老妈的一片苦心,为了能使老爹老妈得到应有的快乐,纳兰性德只能默默的忍受了命运的安排。他必须承担家族的责任,他将来还将成为这个家族的主人。

婚礼隆重而热烈,在京的官宦全都到场祝贺,连日理万机的康熙也写来贺帖,祝贺这个与自己年纪一般大小的贴身侍卫的新婚之喜。令明珠夫妇感到惊讶的是,长期以来的笼罩在纳兰府上的阴霾之气全被喜庆的焰火炮竹冲散了,爱子性德的脸上也出现了久违的笑容。他们坚信这次“冲喜”是成功的,他们没有想到更大的成功还在后头呢。

世界上的事情千奇百怪,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定理。就拿婚姻这是来说,有人主张先有爱情后有婚姻,爱情是婚姻的基石;还有人主张,婚姻跟爱情是两码事,两个结为婚姻的人不一定心里装的就是彼此,同床异梦的事例并不新鲜;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先结婚后谈恋爱也是可能的,婚姻也可能成为诞生爱情的温床。林林总总,莫衷一是。这些不同的、或是截然相反的爱情观和婚姻观都是有道理的,理由只有一个,爱情是多种多样的,没有一个适合全人类的爱情标本,每个人的爱情都是不同的,但那确实是爱。

纳兰性德和卢氏的爱情是属于先结婚后谈恋爱的那种。结婚的当天,两个人一见钟情,婚后的生活使他们产生了深刻的爱恋,这一切都超出了我们的预料。我们原先想着,这种强加的爱情肯定不会使他快乐,他肯定会苦闷的度过余年,没想到事情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那个常人都不敢测度的方向,他们不仅相爱了,而且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事情在纳兰性德揭开新娘子盖头的一刹那就改变了。掀起你的盖头来,让我看看你的脸,没想到他竟然被盖头下的那张脸深深地打动。红烛的光影里,端坐着一位清丽妩媚的新娘子,她的眼睛微微闭着,脸上铺满了红晕,好像漫天绚烂的彩霞,肌肤像雪凝的一样晶莹剔透,乌黑的头发散发着桂花般芳香的气息,大红的锦缎旗袍下面裹着玲珑曲线的身姿,整个人就像是一朵出水的芙蓉,凝望着水中的倒影,仿佛等待着那个庄严的时刻的降临。她即将成为一个女人,成为一个令人羡慕的女人,那是她的新生命的开始,自那刻起,她不再只属于她自己,而是同样属于她的丈夫纳兰性德,一个尚不了解的陌生的人。

卢氏也打量纳兰性德。眼前这个清瘦但气质高雅的年轻人就是自己的夫君吗?这个诗情文采誉满京华,俊朗飘逸的年轻诗人竟会属于自己?他真就是那个可以托付终生,与自己朝夕相处的情郎吗?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感觉自己仿佛身处梦境。眼前的一切会不会是个梦幻呢?幸福是不是来得太突然了?慌乱的心怦怦直跳,新娘子不敢相信眼前的真实的美景,伸出纤细的双臂紧紧抱紧了纳兰性德。

这就是爱情的魔力。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很多人都不相信一见钟情,认为那是毫无根据的扯淡,但事实是最有力的证明,纳兰性德和卢氏的爱情就是一见钟情,而且这种由一见钟情而产生的爱情十分牢固,并没有出现人们所担心的难以持久的情况。

新婚的日子如诗如画般美丽。纳兰性德和卢氏沉浸其中,从来没感觉到生活原来可以这么美好。纳兰性德彻底从旧日的阴霾中解脱出来。表妹虽然美丽温柔,但她不属于我,我又何苦的眷恋她呢?卢氏既美丽温柔,又知书达礼,善解人意,这样的好姑娘,我可不能辜负人家的一片心,纳兰性德的心情逐渐愉悦起来。他把自己心爱的人带到秋千架旁,用自己全身的力气将她推起来。他看到秋千上卢氏摇荡的身影,心满意足地笑了。这笑是发自内心的,不带有任何力士负担,更不是为了追寻旧日的踪影。他这样做恰恰是跟往事做个了断,我有卢氏了,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年轻的夫妻徜徉在爱河里。纳兰性德用笔记录下了自己的幸福的感觉:

洛神风格丽娟肌,不见卢郎年少时。

无限深情为郎尽,一身才易数篇诗。

不见卢郎年少时。是啊,要是早早的遇见你,何必有那么多的烦恼呢?卢郎年少时是什么模样?是像现在这样风情万种吗?纳兰性德陷入深深的沉思。

好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因为幸福的时间总是在你不注意的时候从指尖溜走。可坏日子一旦来临,却像噩梦一样难以醒来,又像是一场此恨绵绵无绝期的连阴雨,下个不停,直到把你折磨够了才肯放晴。这就是生活。无可奈何又不得不过的生活。

又是一年的春天。河里的冰还没有彻底融化,料峭的春寒还在肆虐。不过,毕竟是春天到了,残冬的气势总要收敛,缠绵的春雨,含苞欲放的花蕾,意态婆娑的杨柳,都昭示着春天不可抗拒的生机。然而,生机盎然的春日的到来对纳兰性德来说却不是一件好事。

随着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卢氏也越来越接近分娩的日子。纳兰性德要做爸爸了,这种喜悦让他终日处于一种兴奋的状态下。他心爱的妻子,和妻子肚里的孩子,成了纳兰性德幸福的源泉,他不再认为贴身侍卫是一种枯燥乏味的工作,他每天都活得很充实很亢奋。

可是老天好像有意在捉弄他,或许老天对纳兰性德的幸福产生嫉妒,它要再次发威。幸福短暂得让人无法把握,纳兰性德连陶醉的机会都没有,一场沉痛的打击便从天而降。卢氏因难产而死去。噩耗传来,纳兰性德犹闻晴天霹雳,当时就瘫软了。

卢氏死的那天,连阴雨刚刚停歇,花瓣被雨水打落,混着地上的水流向远方流逝。那是花儿死亡的日子,也是有情人含恨葬花的日子。刻骨铭心的爱情就这样结束了,幸福快乐的时光也将远去,上苍啊!何苦这样折磨人!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缸。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纳兰性德含着血泪写下这阕词,掷笔于地,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起来。

从卢氏死到现在,旬月的光景就这样过去了,纳兰性德一不哭二不闹,整天幽闭于自己的寝室。这下好了,压抑在心中的千钧重负终于释放出来。这哭声使人断肠,是纳兰性德发出的最有力的对命运的控诉。

人生一场大苦!

共君此夜须沉醉

北京的什刹海是个非常精致的海子。

秋天来临的时候,凉风从水面吹起,让人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湖里有游鱼嬉闹,四周是弱柳扶风,天那么高那么蓝,一切都显得幽静和怡人。

在一个寂静的角落里,坐落着一家酒楼。酒幌当街悬挂,迎风飘举,酒楼内宾客喧哗,与什刹海的宁静构成鲜明的对比。酒楼的二层是雅座,全都临着窗子,一抬眼就能将什刹海的秋色一览无遗。

二楼方位最佳的雅座里有一群文人正在高谈阔论。他们觥筹交错,谈兴正浓。爽人的秋风透过窗纱吹进来,拂在他们微醉的红脸庞上,酥酥痒痒的仿佛飘起来一样。他们今天有高兴的事,故而来到了这个令人心旷神怡的所在。

为首的是个老者,头发胡子俱已苍黄,他叫徐乾学,是纳兰性德的老师。显然今天是他的大喜事,他的脸上的笑容从未中断,酒杯里的酒也不曾见底。徐乾学是个学问渊博的大儒,他今天在这里宴请朋友和学生,是因为他新近出了一本书,出这样一本书是他经年的夙愿,这多亏了纳兰性德的提议和资金支持。

纳兰性德是这群文人雅士里面最年轻的一个,但他并不怯场,而是开怀畅饮谈笑风生,毫不流露后生晚辈所持有的那种谦虚和畏惧。酒一杯一杯下肚,纳兰性德虚弱的身体不胜酒量,时不时地咳嗽几声。但生来的倜傥风姿,任何东西都掩盖不了。他的言谈举止使他自然而然的成为了宴会的中心。

宴会上的热烈气氛一次又一次的高涨,大家都沉浸在相同的喜悦中。纳兰性德更是欢喜非常,因为是他帮助老师圆了梦想。世界上还存在比帮助别人更快乐的事情吗?纳兰性德的心里充盈着由师情和友情交织而成的感动,他由衷的醉了。

大家正在醉中,忽然听见重重的踩在木质楼梯上的脚步声音。不一会,一个额头上挂满涔涔汗珠的高大汉子走了进来。徐乾学看到了,赶忙站起身来相迎,贞观,你怎么才来?语气中透出些微的责备和无限的欢喜。

这位迟到的客人名字叫顾贞观,为人豪爽侠义,才华横溢,与著名的大才子朱彝尊、陈维崧并称为“词家三绝”。这个人用现代的话来讲就是有点愤青色彩,受不了官场那些乌七八糟的滥规矩,很早就走上仕途,却因不愿同流合污而弃官不做。他现在的职业是闲散词人,仗剑走天涯,结交四海朋友。徐乾学是他的好友,听说老友多年的理想成为现实,他岂敢不前来祝贺,更何况今天前来聚会的都是时下的俊才,正是广交朋友的大好时机,以顾贞观的性格是绝对不会错过的。

纳兰性德早就听说过顾贞观的大名,只可惜缘悭一面,没想到今天得以目睹神交已久的顾梁汾(梁汾是顾贞观的号),心中暗自欢喜。纳兰性德眼中的顾贞观是个风尘仆仆的中年人,周身上下穿的是布衣布鞋,朴素无华,目光中充满了慈悲,但又有逼人的冷峻,或许他走南闯北见过的世面太多,既需要菩萨般慈悲的心肠,也免不了用冷峻的神态来面对这个世态炎凉的社会。纳兰性德很早就读过顾贞观的词作,天然率性的辞藻深深打动了这位多愁善感的公子,他早把顾贞观引为知己,虽然未经谋面,但心灵早已相知相近。

大家寒暄过了,顾贞观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大概是秋老虎还在发威),径直走到纳兰性德的面前,握住他的手说,这位就是纳兰公子吧?徐老不止一次的提起你,使我好生着急的想要见你,我做梦都想看一看这位徐老师的学生有什么本事让老师赞不绝口。今天一见果然令人信服,公子气质高雅,谈吐不染流俗,今日相见真乃三生有幸。

这些话也是纳兰性德想要对顾贞观说的。他从顾贞观的眼神里读出了一种相见恨晚的感情。友情也是很微妙的,不是非得经过长期的交往才能获得。有时候一首诗一句词,就能把两个原本陌生的心灵拉近。神交已久,见面后自然就没有那种天生的隔膜,因为你眼前的这个人早就活在你的心里,你在心里不止一次的跟他交谈。因此纳兰性德觉得眼前的顾贞观再熟悉不过了,仿佛失散多年的老友又重逢一样。

纳兰性德旁若无人的和顾贞观交谈起来,两个人的眼神里充满了倾慕和坦诚。纳兰性德已然醉意熏熏,这下子见到神交已久的顾贞观,先前的醉意已经散去,新的酒兴又涌上来,想要与顾贞观一醉方休。顾贞观平生从未感到如此畅快过,今天知交就在眼前,还有什么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一定要与纳兰公子痛饮一醉,也不枉累累尘世中相知相交一场。生活中令人感动的场面太多了,纳兰性德肯定无法忘记什刹海边的那场大醉。那场醉中,他得到一生中最深厚的友情。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傍晚来临了,夕阳的光辉铺满水面,落晖中的银淀桥横越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好一似长虹饮水。朋友们慢慢腾腾的从酒楼里踱步出来,一边走一边留恋什刹海的美景。他们真不希望宴会结束,真不希望酒杯停下,夕阳下的什刹海令人沉醉,他们离开了酒桌上的醉,又来到风景中的醉,再加上友情的醉,这种醉上加醉再加醉的感觉恐怕会让他们承受不来,于是他们放慢了脚步,尽量慢慢的细细的享受这种陶醉。

纳兰性德和顾贞观走在最后头,也许他们最不愿意过早的舍弃这份醉意。他们互相搀扶着,要不然肯定会跌落到海子里去,弄得一身湿漉漉的。这能怪谁呢?友情令人沉醉啊!

顾贞观跟纳兰谈起了他的陈年旧事。他曾经心怀大志,想要报效朝廷,很小的时候就辞家游学,而且在京师中了举人,康熙初年还做过皇帝的中书舍人,不过因为不肯向潜规则低头,故而得罪了不少官场上的人,后来遭到小人陷害只得辞官不做,过起了浪迹天涯的生活……

纳兰性德默默地听着,没想到眼前这个比自己年长十几岁的兄长阅历竟然如此丰富。他的经历是浸满泪水,他的仗剑天涯也充满无奈。纳兰性德对眼前这个人越来越熟悉,相见恨晚的感情也越来越强烈。他忽然觉得他们以前在哪见过,今天的相见绝不是第一次。他有一颗诚挚、不羁的心灵,他有着蹭蹬坎坷的遭际,这就是顾贞观——我的知己!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逢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贞观兄!我也是个狂放不羁的人啊!我们虽是初次见面,但心里已经是老朋友了。共君此夜须沉醉,或许只有这样才是表达友情的最好的方式。这一阕《金缕曲》掷地有声,铿锵悦耳,荡气回肠。两颗赤子之心,两副侠骨柔情,一份肝胆相照的友情,凡此种种怎不让人铭刻肺腑呢?

共醉的今夜,钟子期遇到了俞伯牙,高山流水遇知音!

落花如梦凄迷

顾贞观带给纳兰性德不仅仅是友情,还有一段弥足珍贵的爱情。

又是秋天。纳兰性德似乎与秋天有着不解之缘。北京的秋天最美丽,兰花染紫,菊花转黄,到处都是秋天的颜色。秋雁南飞,秋水长天,秋风飒沓,秋叶阵阵,秋雨潇潇,这次第怎一个“秋”字了得!更何况秋天是思念的季节,落叶归根,相思不止,令人牵挂的人也该返回魂牵梦绕的故乡了。

当纳兰性德伫立在梧桐树下看树叶片片摇落的时候,顾贞观带着一个女子已经来到纳兰府上。纳兰性德听说顾贞观到了,失魂落魄的表情终于有所改变。他不顾秋寒,径直跑回书房。顾贞观正在那喝茶等他呢。

三年了。漫长的三年。纳兰性德紧紧地握住顾贞观的手,心里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自从上次什刹海别后,顾贞观在北京呆了一段时间就去西域了。仗剑天涯就是要不停的行走,绝不能停下脚步。这次回来已是阔别三年,顾贞观看到纳兰性德又清瘦了,脸上也看不到泛红的血色,真是让人担心。

纳兰性德的心里抑制不住的欣喜若狂。老友重逢自然值得欢喜,何况这次不但老友来了,而且还带了一位佳丽同来。这个女子名叫沈宛,江南人,是吴兴的大才女,顾贞观在信中早已向纳兰详细描述了这位江南佳丽的美貌的智慧。可是闻名不如见面,纳兰性德见到真实的而非书信上那个沈宛后,油然地发出赞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沈宛生在江南山清水秀的地方,果然是超凡脱俗,更不是那些满族旗人女子可比的。

沈宛经过艰难的跋涉,终于见到了梦中的情人。她此刻幸福极了,但是她把这种感觉深深的隐藏在心底。她的表情恬静,略带羞涩的打量眼前这个令自己朝思夜想的人。毋庸置疑,纳兰性德是她的偶像。她喜欢纳兰的词,喜欢这个用心填词的诗人,她不止一次的梦想飞到纳兰的身边,没想到这次终于梦想成真。这多亏了好心善良的顾贞观。

顾贞观绝对够朋友。他看到自从卢氏死后,纳兰性德一天比一天消瘦,这样下去怎么能行?他要帮朋友走出沮丧的境地。他在行走的时候碰到了沈宛,一个傻傻的纯洁的女孩。那时沈宛的手里拿着一本纳兰的词集——《饮水词》,要不然顾贞观也不可能无因由得跟她搭讪。他们从纳兰性德的词聊起,又聊到他的家世为人,尤其是顾贞观把自己眼里的纳兰性德向沈宛一描绘,沈宛如痴如醉,当场向顾贞观表达了对纳兰性德爱慕之情。顾贞观一想也好,这个女子也不是俗世的品色,要是能跟纳兰匹配姻缘,倒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顾贞观出于拯救纳兰性德在走出阴霾的想法,才在信中为纳兰和沈宛牵线搭桥。

沈宛虽没有纳兰性德那样显赫的家世,却也出生在江南世代书香门第之家。从小跟随父亲学习诗词歌赋,再加上江南的柔山媚水、人杰地灵的环境的熏陶渐染,造就了沈宛钟灵毓秀的超凡气质。长大后,沈宛不仅精通音律弹一手好曲子,还深谙填词之道,成了吴兴一带有名的大美女、大才女。当她得到那本令她神伤的《饮水词》后,她把自己锁在闺房,静静的品读。她不止一次的面对那些长短句而落泪,深深地爱恋上词的作者——忧郁而痴情的纳兰性德。因此当顾贞观提出要带她去北京见纳兰的时候,她欣然应允。

沈宛的到来使纳兰性德又找到了久违的爱情滋味。他的生命里的新篇章亦因此而掀开。在他的眼里,这位来自江南的汉家女子简直就是表妹和卢氏的完美结合体,既有表妹的温柔美丽,又有卢氏的端庄贤惠,更有自己独特的柔婉的韵致,难道这是上天的刻意安排以用来弥补对我的不公吗?纳兰性德庆幸自己在人生的灰暗时节又得遇红颜知己。

爱情是充满魔力的。没有经历过爱情的人绝难体味。沉浸在爱情当中的纳兰性德的脸上终于又泛起了生动的颜色。他原先的沮丧的情绪一扫而光,代之而来的是沈宛赋予的新生活的希望。他暗自祈祷,希望上苍不要再次夺走他的爱情,那样的话,真的没法活了。

河岸的长堤上、秋天的原野里,又出现了纳兰性德纵马的英姿。爱情为他注入了新的活力,沈宛使他那颗枯木般的心再次闻到了春之气息。人生可以瞬间转变,那一刻到来时,心弦绷得紧紧的,然后就会坠入无比甜蜜的梦境中去。

还是那句老话,幸福的时光最易逝。命运注定不会给纳兰性德一个美好的结局。

因为沈宛的到来,使得纳兰性德与父亲明珠的关系骤然紧张。这种状态是非常罕见的,明珠对这个儿子充满了爱意,生怕他受一丁点的委屈,纳兰性德也尊敬和孝顺父亲,尽管父亲在官场的行为令他不齿,但那毕竟官场,是外部的世界,丝毫不妨碍父亲对儿子的爱。可是这次不一样了,纳兰性德想要为自己的幸福争一争。

经过长期的相处,纳兰性德对沈宛的爱恋和依恋越来越深厚,两个人花前月下海誓山盟,许下了终生不离不弃的誓言。纳兰性德面对这个给他带来新生命的江南女子,一切都知足了,人生有红颜知己相伴,夫复何求?因此他向父亲明珠提出来要娶沈宛为妻。

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两个人既然相爱而且爱得很深,结成婚姻是必然的,这有什么过错么?然而却遭到了明珠的严词拒绝。理由是纳兰性德是纳兰家族的长子,身上肩负着家国的重担,绝对不能娶一个毫无背景的汉家女子,那样的话不仅违背祖制,而且是纳兰家族颜面无光。明珠不明白,放着那么多的千金小姐不娶,为什么偏偏要娶一个汉家女子?

可是这次纳兰性德却没有逆来顺受,他不再像往昔那样对父母的话言听计从,而是下定决心一定要跟沈宛结婚。这样的决心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一个即将进入而立之年的成熟男人经过深思熟虑而做出的决定。他对沈宛的爱是真心真切的,他们在一起生活一定会非常幸福快乐,这样甜美的结合有什么不好呢?你们为什么阻拦?纳兰性德决定痛痛快快地做一回自我,因为事关将来的幸福,绝对不能妥协。

明珠第一次见识了自己儿子的执拗和决绝。他对这场婚姻感到无力阻止,最后只能长叹一声,儿大不由爷,由他去吧。看着老父伤心的背影,纳兰性德的心里不止一次的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您就原谅儿子这次独立的选择吧。

由于这场婚姻横生枝节,似乎预示着婚后的生活也不会如当初想象的那样甜美和顺。

问题出在沈宛身上。

这场婚姻冲突中最痛苦的人莫过于沈宛。她千里迢迢的从江南跑来寻找自己的幸福,幸福是到手了,却伴随着莫大的痛苦。她在这么大的北京城,除了纳兰性德之外,没有任何亲人,她有时候感到特别的无助和凄凉。

婚后,纳兰性德大病一场。可能是劳累中受了风寒,也可能是因为违背了父母的意志而愁肠百结。不管由于什么原因,在沈宛看来,原本应该令纳兰性德更幸福的婚姻,却给他带来了一场灾难。沈宛的心里充满的愧疚。这种深深的内疚使她患上了忧郁症。她的身影日渐消瘦,花容憔悴,心里堆满了苦水。尤其是纳兰性德入宫当差的时候,很晚才能回来,夜幕降临,沈宛就会感到巨大的孤独感和寂寞感向她袭来,令她窒息,她无助的痛哭,泪水打湿了罗裳。

这种自责的情绪始终伴随着婚后的沈宛。而且随着纳兰性德病情的加重越发的严重起来。她顽固的认为是自己害得纳兰性德因弄僵了与父母的关系而大病一场。她痛哭的时候曾自言自语,我原本是要给他幸福的,我原本是要给他幸福的!

纳兰性德看见憔悴的妻子心都碎了。他感觉到沈宛在这场婚姻冲突中受到的伤害太巨大了,以至于身心俱都疲惫。纳兰性德心疼得不得了。

落花如梦凄迷,麝烟微。又是夕阳潜下小楼西。

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

事情还是不能挽回。强烈的自责的心态促使沈宛决心回到江南。或许离开是最好的解脱,那样的话纳兰性德也可以修复与父母的紧张关系,不再因为我而感到沮丧。她决心已下,虽说会面对来自纳兰性德的强烈的反对的阻力,不过无所谓了,只要能让纳兰性德重新获得快乐和幸福,她怎么做都是无怨无悔的。

事情的结果是,纳兰性德的强烈反对无效,沈宛回江南去了。沈宛走了,永远带走了纳兰的希望和幸福。所有的梦想和希冀都烟消云散,刚刚掀开的新的生命的乐章又一次被打断。纳兰性德这次真的心灰意冷了,他对这个世界不再有任何留恋,入眼而来的都是一片灰蒙蒙的绝望的色彩。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飞雪乍翻香阁絮,春风吹破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美梦消散,心如死灰。

寒疾。又是那可怕的寒疾。

春雨降临的时候,纳兰性德不得不躺在床榻上。他似乎听到了死神的召唤,眼前的生机勃勃的春色再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了。

宛君,你在江南过得好吗?真后悔当初没跟你一起去!

纳兰性德最后一次宴请了他的友人。酒罢歌阑,他的双眼凝视着门前的那棵绚烂绽放的夜合花,它见证了纳兰性德的一切苦乐悲欢。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对此能销忿,旋移近小楹。

久积阴云的天空终于电闪雷鸣起来,眨眼功夫,大雨瓢泼而至。可怜那棵夜合花,在猛雨的摧残下,花瓣残落,随水飘零。一切痛苦都结束了。

宛君!一声痛苦的呼喊过后,纳兰性德飘然长逝。

死的时候离他三十一岁的生日还有好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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