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事物本身
——胡塞尔
我家在射洪一条深长的山沟。
我想见那只纯白的大狗
从麦地飞快跑出
前爪攀到我的肩头
把衣裳弄出些狗毛味儿;
它白而尖的牙齿
在手臂留下痒痒的暗印儿;
烫乎乎的猩红舌头又薄又嫩
舔舔我的手指。
爬满四叶草的小河,
两岸的槭树还小
放牛老伯拉着牛绳。
那是头黄牛,甩着尾
啃着浅浅的铁线草。
我一时分不清辈分
支吾着,红透了脸:
“你老好啊,还这么硬朗。”
“还是你好,娶媳妇了吧?”
那个瘦小女人是我大嫂
她演李铁梅。
喜欢用长长的芭毛编兔子。
她不声不响从黯黑的灶屋出来
红红的手搓着围腰:“三弟。”
我说:“大嫂,我回来了。”
坐在柏木凳上抽她递给我的“三角”烟
在乡里,这是上等烟草。
小侄儿属马,年岁还很小
差不多跟白狗一样高。
站在我面前喘着粗气,
满身满脸汗水污泥。
他玩的是我小时候玩过的游戏
在地里打仗,用石瓦造房;
造的可是楼房,比我当年得好。
老爹在这条沟里算得上老,
赶场看戏跑十几里。
谁都知道他有我这么一个儿子,
我有他那么个老爹。
小伙子在河边看见他
冲着他耳朵喊:“大爷,您真福气。”
他站住了,大声地“服气,服气!”
他以为人家问他当天的戏。
邻居梁二婆养了一辈子蚕,
小时候,我爱坐在蚕房的石凳
看她弓着身把白胖的蚕儿,
移到石灰味浓重的簸箕;
高大的蚕架,小家伙猛吃的声响
引得我也想爬上去尝尝。
如今她是顶老顶老的太婆:
雪白的头顶,灰暗的眼睛。
我喜欢听她唠叨该死的风湿病。
绍田是地主的儿子,
叫“地主子女”。他犁冬水田,
牛在前面慢慢走,
他在后面慢慢走,
长长的腿和牛的一样黑。
水淋淋的脚印印在灰白的田埂。
晚上,他守保管室,我
偷偷逃出家门
挤上他悬得高高的小床,
听他讲《三国》。他的脚
很臭,被子又薄,喉咙小声讲
睡着了,我就掐他的腿,他又讲。
他要反刍,我用被子捂住耳朵。
后来,我觉得那声音好听:
给故事添上奇怪的节奏。
他没讨上老婆,只能一个人过。
就这样,我尽想些土头土脑的事
我甚至想,墙角下我弄死的那些蟋蟀;
我穿过的船一样大小的青布鞋;
我骑过的狗。拔断的邻家的竹笋;
我打过的妹儿的苍白的小脸;
再说一遍:在这个城市里,我想回家。
1992.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