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上起来,杨波的情绪就逐渐好了起来。特别是汽车启动之后,或许为了让江凌打消对他的顾虑,杨波有意打起自己的精神,在江凌刚坐到车上的那一刻,脸上就一反常态地露出了多少天来从未有过的微笑,而且还故意引出一些话题,主动与江凌说几句幽默的玩笑话。
汽车启动之后,杨波问今天出车去什么地方。
江凌的口气也与往日一样,用标准的女中音,说去羊步岭乡的马家峪村。怕产生误解,给杨波增添压力,江凌虽然没有显现出丝毫的忧虑,也没有提醒杨波要注意安全什么的,但过了一会还是皱紧眉头说,真没想到又遇上了这样的鬼天气,第一次去那样偏远的地方,要是惠风和畅晴空碧日的该有多好啊!
杨波没有预料到过一会天气会突然转好,便接过话茬说,当然了,谁都喜欢那样的好天气,尤其是对我们这些“车伙子”来说。然而,调换个角度来说呢,遭遇这样的鬼天气,应该是件好事,起码算不得坏事。我就非常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出车。
江凌大惑不解,愣了很久,才不解地问道,此话怎讲?
杨波眨巴了一下眼睛说,冷风刺骨,冰天雪地,不仅路上行人稀少,连村内的猪狗牛羊们也藏在家里不肯出门了。如此一来,不仅司机可以放开车速飞跑,还可以避免在路上出现各种事故。只要避免发生事故,也就减少了不必要的经济损失。反向思考,岂不坏事变成了好事?
江凌不禁为之一振。于是便想,这个杨波不简单哩,还懂得辩证法呢!坐在后面,她从反光镜里发觉,杨波今天的面色和表情与往日相比,的确大不一样了,明显地放出了精神焕发的亮光来。如果没记错的话,自给她开车以来,他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好情绪。江凌也来了兴致,说只要你安全驾驶,不出现大的问题,受点儿损失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当然,不论对坐车者还是司机来说,一点问题都不出最好了。
杨波便板起脸来,认真地说,我怎敢再出现问题啊?我曾反复思考过,要是再出现问题,你绝对不要我了。你是河东县百万人民群众的父母官,身负重任,一条命顶我十条命,出现问题事小,撤了我这个司机也无关紧要,可出车时天天让你提心吊胆,耽误了县里的工作,就成了大事,不仅辜负了你的关心和期望,更是对不起生我养我的父老乡亲!
江凌感觉身上一热,说问题有那么严重?
杨波又转过话题,说不知怎么搞的,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忽然间产生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从今天开始,只要是给你开车,绝对不会,也不应该出现任何问题了。
江凌感觉蹊跷,截至昨天,杨波的精神和情绪还那么低沉,一夜间就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是受了名人指点,还是受什么力量驱使,使他突然间提高了觉悟。想到这里,江凌竟禁不住喊了一声“杨师傅”。
刚要说下去,杨波却打断她的话音,几分动情地说,江书记,论年龄你比我大,职务更是没说的,千万不要呼我杨师傅。我感到脸上发热呢!
江凌便知趣地改口道,那么就叫你杨老师,这样更亲切一些啊!
杨波更慌神了,说你是县委书记,放在过去,就是国家的七品大员,这种称呼法,我更无法接受。
江凌忙解释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现在城里都这样称呼,生人熟人都喊老师,是一种尊称,就是原来相互称呼同志的意思。
杨波说,不管什么意思,别人可以这样称呼,但你不能这样喊我。就喊我小杨最合适不过了。
江凌笑道,就按你说的办,以后我就喊你小杨,这样倒显得更加亲密无间了。因为不知杨波的思想疙瘩是怎么解开的,所以江凌还是想方设法弄个明明白白。接着又试探着问道,杨师傅,不对,应该喊你小杨。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几天你一定是喜事临门。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杨波笑着说,当然有喜事了,而且是喜上加喜。一朝天子一朝臣,原来我给刘书记开车,你过来后不挑不拣,继续让我开车,这是一喜。说到底,我是一个有前科的人,尤其是给领导开车,每时每刻都关乎领导的生命安全,可你不仅一点都不怀疑与嫌弃,反而从内心里充分信任,还处处关心爱护我,这是二喜。你来河东县任职的这半月时间里,我一直都不停地观察着,你才是真正的女中豪杰。相比之下,那些人才是地地道道的小人和伪君子呢!作为一名普通司机,哪怕能给你开一天的车,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事和福分,这是三喜。加在一块儿,岂不是三喜临门?
江凌极是开心,便插话道,照你说的,我都不是人了,简直成了神仙!
杨波发自内心地说,在我的心目中,其实你已经成了一尊完美无瑕的女神!
一时间,江凌竟被杨波说得无言以对了。然而,她却依然在想那个百思而不得其解的问题:这个杨波今天是怎么了?
说不上自我反省,就算是思想斗争,杨波在昨天夜里的确折腾了大半个通宵。
现在想来,不仅仅是软弱可欺和糊涂愚昧的问题,简直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和犯罪,吃后悔药都来不及了。
当时的情景,几乎每天夜里都像放电影一样,花里胡哨地在脑子里过滤一遍。自己到底为了什么呢?是感恩报德,服从上级命令,保护自己的饭碗,还是为了那沓散发着血腥味儿的一万元臭钱?论官位的话,书记是县里的“皇上”,是一号人物,自己就是依托和巴结讨好书记,也不能在那个人面前唯命是从。可恨自己……
几年前,他的确是通过李学明的关系,从一家破产企业安排到县委办公室开车的。该付出的早就有了“表示”,应该说已还清了那笔“债务”。另一方面,他总是以百倍的付出,试图用扎扎实实的工作成绩来报答对方的恩情。
然而,那也叫报答恩情和服从上级命令吗?那是无知与犯罪,连三岁孩童都不会盲从。如果是为了自己的铁饭碗和那笔臭钱的话,简直连不通人性的牲畜都不如!
应该说,当时他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最终还是被迫无奈,服从了李学明的意志。按对方的交代,即使不危害生命,起码也要将刘德明弄成重伤,让他拖着一堆残缺不全的烂肉滚出河东县去。而自己呢,如果操控失误,伤及自身,后事由公家全部负责。幸亏当时操控得当,把握的分寸恰到好处,不仅自己没受一点伤害,刘德明也只受了点轻伤。如果稍有闪失,危害了刘德明的生命,没有破不了的案件,也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败露,自己现在还不知是什么处境呢!
现在想来,除了满脑子都是上当受骗和负罪的感觉之外,什么正当理由都没有了。
李学明让他继续给新来的书记开车,当初他就清醒地意识到,有朝一日,李学明还会让他用同样的办法来对付江凌。说心里话,他不想开车了,甚至想到离开这个害人的魔窟。因为在人家手里有了把柄,他怎敢拒绝?拒绝不啻于自尽,他只好尊令,继续给新到任的书记开车。
虽然已经拿定主意,要死也绝对不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了,可双手只要挨着方向盘,就感觉心惊肉跳魂飞魄散,所以在给江凌开车的这些日子里,经常不断地出现小问题。
经反复联想,前后比较,他已经想通了百分之八十,剩下的那百分之二十,他想应该放到以后再去认真琢磨和悉心梳理。如果任何问题一想就全通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简单与复杂、表面与内里、邪恶与善良、谬误与真理、奸佞与忠良、坏蛋与好人之分?
也就是截至前天时,在杨波拿到江凌为他争取的那笔数量不算多的救济金之前,有三个剪不断理还乱的问题还一直缠绕着他,或者说横在他眼前的有三条道路,下一步到底走哪一条才好,他必须果决地做出选择,也唯有他自己才有进行选择的权力,但绝对没有第四条道路可走,更没有绕开和逃避的可能与幻想。
第一种选择,是顺着他人给自己铺就的那条路继续往前走,而且已经知道路的尽头横着一道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渊,只要迈进去就会粉身碎骨,但必须往里跳,只是现在还不知哪天才能走到路的尽头而已。细心想来,这条路最折磨人,也最令人心惊胆战。
第二种选择,是在另一条路上,他已经望见了横亘于眼前的那道无底深渊,只要不顾一切,包括自己的前途和家中的父母,以及爱妻和女儿,轻松地闭上眼睛,纵身一跃,所有的烦恼便立时化为泡影,一切也皆会随之结束。为此,连绳子、刀子和高浓度敌敌畏他都准备好了,现在还锁在他的皮箱子里。这一条路,想来也够后怕的。
最后一种选择,是丢掉包袱,不畏恫吓,敢作敢当,悔过自新,不管遇到什么荆棘与坎坷,哪怕冒着生命的危险,也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第三条路。之所以选择这条路,是因为他从新来的书记身上看到了光明与希望。江凌会救他的,也只有江凌才会从火坑里救他出来,哪怕四肢不全伤痕累累。所以,在新的一天开始之际,他的精神才重新振作了起来。
云开雾散,雪映大地,冬日的阳光分外亮丽。汽车走过的地方,视线中的原野广阔而又明净。起伏的群山从视线中渐渐消失,迎面而来的又随之缓缓投入怀抱。与雪前的风景相比,大自然恰似又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每一片田野,每一处群山,每一道山梁,每一条沟壑,无不给人以心旷神怡的美妙感觉。白的是尚未融化的积雪,绿的是枝繁叶茂的松柏,蜿蜒不绝绕山延伸的是山间小路,层层叠叠直插云霄的是人造梯田,探头缩脑形态万象的是怪石奇峰,而远方那些蠕动着的小动物们,则是勤劳的山民们正在放养的羊群和牛群。一群群飞鸟不时自头顶掠过,偶尔还有几只野兔和山鸡大胆地从车前横穿而过,为了不伤及这些宝贵的生命,杨波只好时不时地紧急刹车,而每一次踩闸都让江凌提心吊胆,紧紧地抓住车把手不敢放松。
但汽车依然在颠簸与跳动中向着目的地疾驶着。
这会儿,江凌正在聚精会神地欣赏车外的雪景。与城里的高楼大厦、遍地霓虹和公园广场相比,乡村的原野,尤其是深冬里雪后的美景,置身其中,的确是感受迥异,别有一番情趣。难怪父亲曾深有感触地对她说过,乡村最穷,山区最苦,农民最亲,说起来令人生畏,可那里最壮观,最美丽,最纯净,最吸引人了,一旦深入其中,会让人流连忘返,终生难忘。
江凌是初次进山,从没体验过乡村生活,然而她已经隐隐产生出一种道不出的美妙感觉,也许在不久的将来,父亲的谆谆教诲一定会在她的身上充分体现出来。
而恰在此时,杨波却不小心轧着一块石头,汽车猛颠了一下,江凌的思绪也猛然从无尽的遐想中重新拉了回来。路面上霜雪即将化尽,路越来越好走了,杨波随之加大了油门。
此刻,江凌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小杨啊,你的话未免有点过分了吧?如果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不用吹灰之力,河东县不就变成了人间天堂?但江凌最关注的还是杨波刚才提到的“那些人”。究竟是哪些人?“那些人”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常言道,司机司机,“司级干部”,司机时刻卧底于领导身边,知道的事儿比任何人都多得多,她的确想从杨波的嘴里得到点儿什么东西。说到这里,江凌又转过话题说,小杨,我发觉你说话直率,也挺有头脑,但是……我总感觉你的心里还隐藏着很多的话没有说出来,是否……有点儿信不过我?
杨波下意识地扭了下脑袋,但没有看到江凌的面部表情。尽管路面平坦,但两边多是沟壑险滩,杨波不敢懈怠,便扭过头来,两眼直视着前方。待调正方向盘,稍微降了下速度后,才开始回话。杨波没有正面回答江凌的提问,而是反问道,江书记,你能否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江凌愈感新奇,就说好啊,你可以提问嘛,别说一个,十个我也会认真解答。
杨波沉了沉说,江书记,你早看了出来,咱河东县是名副其实的烂摊子,一穷二白,问题多多,乱而无序。我看呀,河东县存在的现实问题,“穷”字都是次要的,主要表现在一个“烂”字上,突出在一个“乱”字上,说不上天下大乱群雄四起,但也是各霸一方群龙无首。你过来任职后,就另当别论了。这样的格局,放到上边儿,叫作残酷无情的政治斗争,而对河东县来说,却是你死我活的权力之争。你过来之后,因为突然打乱了他们原来的部署,干扰了他们的既定方针,同时也是慑于你的威严与人格,以及在市里的那种特殊背景,所以才形成了目前相对稳定的政治局面。实际上,河东县依然是危机四伏,矛盾重重,时机一旦成熟,那些人必然还会兴风作浪,反攻倒算。面对如此严峻的政治形势,混乱不堪的社会局面,复杂多变的人际关系,不知你是否有扎根于河东县的长期打算?杨波停顿了良久才说,你可能没有听到,也不可能听得到,现在很多人都在私下里议论你,说新来的县委书记是市委梁书记的得意秘书,又是个女同志,还是高干之女,在城里舒适惯了,怎舍得下城里的安乐窝,来这偏远的穷乡僻壤活受罪?来河东县任职的目的,不过是为了镀金而已,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回城,担任其他要职,人家压根就没有在县里干下去的长期打算。河东县毕竟是个具有百万人口之众的大县,你一个人来到这里,即便加上与你一块到任的王书记和孙部长,这点儿力量也太势单力薄了,面对那些构筑多年的明障暗堡和成片的烈性地雷,人们无不担心,即使不会粉身碎骨,也得败下阵来,半路撤兵,率领你的残兵败将卷铺盖走人。江书记,是不是这个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