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明来到张子虎宿舍时,张子虎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他。敲开房门,起身迎接他的不光张子虎一人,还有县政府办公室主任赵玉山。
进门之后,李学明还没坐稳,张子虎察言观色,就急不可耐地问道,夜里没睡好,还是怎么弄的,学明的脸色咋这样难看?
李学明抖了下精神说,没事呀!学生很正常哩!
赵玉山怕张子虎继续追问,让李学明难堪,便接过话茬说,办公室是个针线簸箩子,事务繁多,头绪万千,杂乱无章,“两会”又召开在即,李主任脸色不佳,还不是被沉重的担子压的?
李学明就顺水推舟,强作笑脸说,可不是吗?都两三天没睡好觉了。同病相怜,还是赵主任善解人意。
不知出于何意,张子虎也忽然关心起李学明来,就说你们这些办公室主任皆是给别人做嫁衣的,不仅工作上最辛苦,还是些无名英雄,理应得到奖赏和回报才行。沉了片刻,话锋一转说,徐光辉那只老熊在干什么呢?在其位谋其政,还他妈的没坐上人大主任这把交椅,那边的事儿就先撒手不管了。这才叫占着茅厕不拉屎呢!说到这儿,张子虎又望着李学明说,俗话说,旧锅漏水换新锅,老爹死了听娘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等徐光辉走人之后,学明顺利地接替过来,到了那个位子上,这些杂七杂八的破烂事儿,就再也用不着事必躬亲了。
李学明却没有因此而高兴起来。因思绪在不停地开小差,不论如何振作,都提不起精神来。他思虑的并不是荣与辱和升与降,而是生存与毁灭的问题。与那件事儿相比,升官发财已降到了次要位置。那才是人命关天的头等大事。操之不当,或稍有马虎,脑袋要搬家呢!所以,李学明便有气无力地敷衍道,感谢老师对学生的热切关照。学生之所以能有今天,皆是因为老师多年的指点与帮助。可是,此时此刻,又有谁能理解自己的心情呢?又不想在张子虎面前暴露半点儿心理轨迹,还是顺着刚才的话题说,就怕……
张子虎说,今天急于让你们过来,还不就是为了那件事儿?“两会”即将召开,人事安排问题迫在眉睫,可目前的形势却不容乐观,甚至说异常地严峻。面对严峻的现实,谁都不可掉以轻心,无所事事了。为了给李学明和赵玉山增强信心,张子虎突然掉转话题说,田照东已给我回了电话,并且拿自己的脑袋担保,上面的事儿绝对没有问题。但是,咱们也不能放松警惕。常言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上面的关系只是一个方面,自身也必须加倍努力才行。人心齐,泰山移。只要咱们捆起把来,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上下联动,四面出击,就没有攻不破的难关。目前的河东县,就是一座火山,也能将它扑灭。可是,你们却……
李学明慌忙辩解道,就本身而言,学生并未放松警惕性。遵照老师的交代,我时时刻刻都在努力着呢!
赵玉山也附和道,就是这样啊!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见两人态度明朗,张子虎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今天相聚,按照张子虎的设想,还有财政局局长周发起。张子虎傍晌就给他打了电话,周发起说午后有点儿急事,暂时不好脱身。他没有办法,只好交代给赵玉山,随时跟周发起取得联系,让他尽早赶过来。
张子虎急于让他们到家里来,场合隐蔽是一个方面,主要目的还是想沉下心来,共同研究一下近期的行动策略。只有形成合力,才会反击有力,由被动变为主动。可目前的状况是,胡长林离开河东县之后,说不上树倒猢狲散,但也是人走心散,更直接一点儿说,是他自己在单枪匹马地应对局面。说心里话,他已感觉力不从心了。刘德明和胡长林未调离时,什么人都不用回避,包括县财政局局长周发起在内的几名伙计,只要有机会,或一时的冲动,或是县里有了新情况,只需一个电话,便可邀到一块儿小聚一番。那才叫环境宽松,自由自在,充分展现个性。可现在却不行了,稍有不慎都会被人抓小辫子,扣大帽子,行动起来比做贼还要心虚。因此,没有特别重要的事项,他是不会轻易将他们约到一块儿。
此次相聚,说是统一思想,协调行动,研究对策,共同应对目前出现的严峻局面,其实真的坐下来了,又没有什么可研究的议题。说一千道一万,无非就是为了实现一个目标,那便是确保“两会”期间,在县委、县政府两大班子中占有绝对优势,起码也得保证一席之地。为实现这一目标,必须用一个步调走路,一只拳头打人,一个声音说话。然而,目前几个人的表现却令张子虎很不满意,很不放心,甚至说大失所望。
先说赵玉山。在张子虎的眼里,赵玉山虽然可靠,但没有头脑。都火烧眉毛了,还大大咧咧,吊儿郎当的,一点都紧张不起来。用他常批评他的那句话说便是,拿着盲从当尊重,拿着急眼当紧张,拿着散漫当沉着。其他的暂且不提,就说昨天组织部来办公室考察班子的事儿,因为放心不下,上午上班之前就与赵玉山专门进行了交谈,还交代了一些方式方法,赵玉山也大包大揽,当面表态不会出现问题,起码不会出现大的问题。可结果如何呢?最终还是出现了问题,甚至说是大乱。即使到了这样的分上,赵玉山都没当回事儿。只紧张了一阵儿,一会就忘到了脑后边。因昨天的事情太多,又马不停蹄地赶往省城,直到返回县城后,他才想起了这件事来,便立即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电话让赵玉山赶快过去。见面之后,张子虎就询问考察的情况如何,赵玉山吓得直打哆嗦,连话都说不成堆了。直到冷静下来,才将上午的考察情况如实作了汇报。张子虎当时气得火冒三丈,拍着桌子大骂了赵玉山一通。可事到如今,已无力回天,也只好顺其自然,任孙红梅宰割了。
岂知闷锤连连,问题愈发严重。今天早上刚坐到办公室里,他就见到了《河东县报》上刊登的那则针对性极强的消息。其用心显而易见,他们分明是要自己的好看。在考察之前,他指示报社刊登的那条消息,不仅毫无作用,反倒变成了“请君入瓮”,被他们充分利用,反过来牵制于己。孙红梅没这样的心机,高小丽没这样的权力,报社更没有这样的胆量,其罪魁祸首不是那个臭娘们儿又能是谁?
然而,如此重要的情况,作为办公室主任,赵玉山别说洞察秋毫了,连报纸都懒得翻看。但“战事”正酣,“前方”用人,大将不可斩也!尽管如此,张子虎还是原谅了赵玉山。赵玉山尽管是猪脑子,朽木不可雕也,不想事不干事,也干不了大事,但好处是不惹事不坏事,当然关键时刻也有点儿用处。
李学明就一言难尽了。不仅让他不放心,甚至让他操心、担心、忧心、揪心,处处提溜着心。凭良心说,张子虎对李学明可谓问心无愧。在他亲手栽培的那些人当中,相比之下,在李学明身上花费的心血是最多的一个。不单单因为李学明是他的学生,是他的得意门生,而是因为李学明太聪明,太令人可爱了。当时的动机和出发点是,只要将他推上第一个台阶,只要他个人奋发努力,只要不发生重大挫折,在一般情况下,李学明应该说是前途无量。
在张子虎的印象中,李学明进班子之前,还是比较单纯,比较正直,比较可靠的。不然的话,他怎会下那么大的血本,费尽周折将他拉进班子里来?环境改变人,环境更造就人。环境既能让坏人变好,同时也可使好人变坏。张子虎对李学明的评价即是如此。
他没有想到,李学明进入班子之后,其角色变化和适应的速度太快了。相比之下,他这个老师也相形见绌。用张子虎的话说,就叫作“质的飞跃”,尽管李学明还没有坏到那样不可救药的程度。但在这一点上,也就是说德才兼备中的那个“德”字,李学明比不上赵玉山,虽然赵玉山也有狡猾的一面,身上还存在着诸多不易被人察觉的阴暗面。
其实这些都无所谓,每个人皆有自身的性格特点,或者说是弱点。
然而,李学明近期的表现却让他怎么也无法接受了。作为师长,作为“同路人”,他不能不想,也不能不问。如果放任自流,不仅仅是失职的问题,甚至会成为一种罪过。别的事儿先不提,就说那个司机杨波吧,发生事故才一个多月,尚未消除影响,李学明便自作主张,让一个犯有前科的人给新来的书记开车,怎会不让人产生费解?他曾进行过这样的分析与推理:如果说先前是正常情况下发生的正常车祸,那么让杨波继续开车,怎么说也是用人上的严重失误。何况江凌还是县里的一把手,人身安全高于一切。如果说那起车祸是人为因素,那么再次起用杨波,问题就更加复杂,让人不可捉摸了。假如李学明再次用那样的办法来对付江凌,无疑在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和脑袋作最后的赌注。这步棋太危险了,想来都令人心惊胆战。再说,这样的方式方法,与时代的发展也格格不入。事情万一败露,那不是一个人的问题,弄不好还要连累一大片,当然更是包括自己。因这只是猜测,他并没有真凭实据,因此就更不好枉下结论。但无论如何,现在一定要稳住李学明。关键时刻所起的作用,三个赵玉山捆绑起来,也比不得一个李学明。
再就是财政局局长周发起了。周发起也是乡镇党委书记出身,很早以前就跟胡长林关系密切。在周发起的前途问题上,胡长林也费尽了周折。当时,应该说有一个很好的发展机遇,但周发起没有官运,结果那次机会便在转眼间擦肩而过。
那次机遇,出现在前年召开的那次人代会上。当初的情形是,按照市里的要求,同时也是工作需要,县政府要补选一名副县长。按以往的规律,一般要从最优秀的乡镇党委书记中产生人选。经过摸底排队,常委会在酝酿人选时,打算从周发起和刘国强二人中产生。两人的实力势均力敌,确定哪个都没有太大的争议。决定权虽然由市里说了算,但推荐权却在县里,也就是说,确定这个或那个,就看刘德明和胡长林最后如何裁定了。
刘德明欣赏的是刘国强,胡长林与周发起却有着很深的私交,在如此重大问题上,放到谁的身上,要说不讲点个人感情,不仅做不到,更是不可能的事儿。胡长林虽然根基深厚,说话有一定的分量,但刘德明是县委书记,是县里的一把手,关键时刻有决定权,便力排众阻,顶着方方面面的压力,将刘国强推了上去。尽管曲曲折折,其间也调整过人选对象,可刘国强终究还是笑到了最后,顺利地当选为副县长。
在选举过程中,刘国强虽然是由代表们联名重新推举上去的,但那只是形式,是一种理由,是合法化的外衣,倘若没有刘德明暗中使劲,极力去市里活动,就是联名也毫无作用。随便找个理由,还不就给否决了?那都是心照不宣的事儿。事后,刘德明也因此增加了自己的威信。因此社会上就有些传言,说刘德明主政河东县,经济上停滞不前,班子内部搞得一团糟,社会秩序混乱不堪,唯一的政绩便是提拔了两名好干部,一个是宣传部长高小丽,一个是副县长刘国强。
为了平衡彼此间的关系,消除胡长林的不满情绪,刘德明事后只好屈从于胡长林,将县财政局局长这个肥差送给了周发起。
周发起是胡长林线上的人,张子虎又是胡长林最得力的助手,是常务副县长,还分管县里的财政工作,两人自然也就形成了那种亲密而又特殊的关系。
胡长林调离河东县之后,张子虎马上就要坐上县长宝座,跟新来的书记又没有任何关系,周发起所依靠的,理所当然是张子虎了。即使如此,张子虎对周发起也有诸多不满意的地方。进而演变成怀疑,甚至担心。用着很得力,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唯命是从。但这家伙也有个很大的毛病,那便是自私自利,嗜财如命。尽管没有不爱财的,也包括自己。问题是周发起这人贪得无厌,欲壑难填,身为财政局局长,一点儿约束力都没有,每给下面拨一笔款子,不是卡人家的脖子,就是变相敲诈勒索,以至于他这个分管领导签批了的文件都变成了一张废纸。所以,周发起在社会上也得了个“黑财政”的骂名。不仅周发起名声极坏,因关系密切,又是分管领导,自己还因此为他背了黑锅。
张子虎对周发起曾有过准确的估计,干了这两年的财政局局长,说多了不可能,每年捞个三百万两百万的不成问题。相比之下,他这个最有实权的常务副县长也是小巫见大巫。近水楼台先得月,让谁干还不是如此?所以,张子虎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所为。但是,张子虎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便是再这样干下去,迟早有一天,周发起也要出事的。但用人要紧,像对待赵玉山和李学明一样,就是心里不满意,目前也别无他法。
又等了一会,周发起还是没有过来,张子虎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就让赵玉山抓紧联系。赵玉山随即便给周发起打电话。拨了一会,也有了响声,可那边就是不接电话。当赵玉山再次拨号时,对方却关了机,再也打不通了。这时,张子虎才感觉不好,就预料周发起很可能要出事了。
这样的预感,张子虎并不是凭空想象。而对周发起所产生的怀疑,更不是空穴来风。他有一定的事实根据。
应该是十天前的事了,张子虎在审查财政局送达的一份预算外财政收支报表时,凭着经验和记忆,惊异地发现有一笔款子无影无踪消失了。这笔款子,除了周发起及财政局个别有关人员,只有他和胡长林知道内情。这是一笔什么款子呢?说起来也是从工作“大局”出发,通过各种途径积累起来的一笔备用的预算外资金,大体数字是五百余万元。